九月,惕恩,锥山坪。

    微风轻拂,晴空万里,被旗帜与喧哗团团包围的王国竞技场盛况空前。

    长号再次吹响,凫徯从休息室长凳上起身,在枯月的帮助下,从背后系紧胸甲,扣上护喉。穿上这套专用护甲,半个身子如同铁铸,整个人显得壮了一倍。他这套闪亮银色战甲凹凸有型,肩甲与臂甲无缝连接,几乎融为一体。随后,枯月又为他披上黑色丝绒披风,令其更显威武。

    披挂完毕,凫徯将长剑挂于腰带,戴上鸟笼似的镀银头盔,摸索着爬上马背。

    代表他的蓝色旗帜已插在主观礼台一侧。长号三响,凫徯踢马骑出角门,进入赛场。

    这是本届全国少年比武竞技大赛的第三天,也是决赛日,各地赶来的观摩者翘首以待的日子。偌大赛场四周,由木架搭建的观众席上人满为患。另有许多未能取得观赛资格的人则被挡在场外,只得靠从里面不时传递的消息来评估自己押对还是押错,赌输还是赌赢。三年一次的少年比武竞技是有着“骠骑国”之称的逐埒王国最为盛大的节日,谁也不知道在这些少年中,是否会有冉冉升起的明星,是否会出现在不久的将来受人传颂的杰出剑士。此时,热情洋溢的观众正为场上选手呐喊助威,为各自下注的选手加油。至于他们到底在呼唤谁的名字,由于各种声音混在一起,根本听不清楚。

    凫徯转动沉重头盔,目光透过面罩上的栅条扫视观众席。他优雅欠身,向人群致意。

    这时,司仪走到主观礼台前栏杆边,手里拿着一面雪白小旗。凫徯转过身,接过枯月递给他的双月铁戟。他一手将铁戟竖立着操在身侧,另一只手扶了扶身侧剑鞘,确定皮带扣好,然后驱马向前,最终停在那条被马蹄踩踏得如同乡间小径般的助跑道一端。

    助跑道另一端,同样被浑身盔甲遮蔽得严严实实的选手也做好了准备。

    根据代表选手的旗帜颜色展示,凫徯知道本场对手是两名经过淘汰赛脱颖而出的北境子弟之一,人高马大,性格直率的靖北府公子晟原。对方是位力量型选手,战绩颇佳。他记得晟原喜欢使用重锤,打法悍猛,在跟自己贡院学友毕方与覃灏对打时都是一锤结束战斗。

    场上只是短暂安静了一会儿。当司仪那支小旗举向半空,又猛地掉下那一刻,呐喊声再次像潮水扑来般响起。凫徯胯下战马像是受到刺激,前蹄瞬间离地,人立而起。待马儿四蹄落地,凫徯一夹双腿,以马刺磕击马腹,勒令其急速前进。烟色战马收到指令,随即扬蹄冲了出去。

    晟原这次所选兵器果然又是沉甸甸的钉头锤。凫徯心里清楚,对方目标是直接把他打落马下,一击致胜。而自己的战术则没那么激进。他决定先以游斗消耗对方力气,然后再伺机给予重击。双月铁戟占有长度优势,而且可刺可劈,变化多端。就在二马交汇那一刹那,凫徯瞅准时机,铁戟抢先出手直刺。直刺速度总是更快。晟原眼看对方铁戟到了眼前,手里钉头锤只好改变招式,变进攻为格挡。凫徯一击破掉对方攻势,随即以马刺控制战马减速,展开第二回合进攻。晟原勒马站定,手里钉头锤舞得虎虎生风,却怎么也砸不中身形灵活的凫徯。凫徯驱驰战马绕着晟原转圈,同时铁戟不断出击,直进直退,瞅空便扎在晟原前后护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晟原不甘示弱,铁锤挥舞,好几次也差点将凫徯的长戟震飞。但他更想直接砸中凫徯身子,所以每一锤下去都势大力沉,志在必得。

    凫徯懂得如何对付这种力量型打法,心里并不着急。他不断错位封刺,避其锋芒,待发现晟原力气趋弱,渐渐力不从心时,这才开始回击。在避开一记重锤之后,凫徯拨马遁开,待晟原正欲跟上时,忽又转头杀至。这次他瞅准晟原舞动铁锤的路径,错开马身快速劈刺,直奔晟原握锤那只手而去。双月刃一侧刀锋砍中晟原的铁手套,金属碰击,发出一声脆响。

    晟原手腕遭受重击,再也抓不住兵器。

    丢掉铁锤的他迅速拨马闪避,接着拔出长剑继续战斗。凫徯一击得手,哪会再给对方机会,他凭借双月铁戟长度上的优势,控制好距离,专打晟原头部。晟原不断举剑格挡,但短兵器跟长兵器硬扛,在力量上本就十分吃亏,加上手臂抬举越发吃力,几个回合之后,长剑终被磕飞。

    就在晟原长剑脱手那一刻,观众席上爆发出震天欢呼。根据竞技赛规定,或被打下战马,或丢掉全部所携兵器,皆为输掉比赛。晟原拨马站定,向凫徯欠身致敬。

    凫徯下场休息。一场由两百人表演的追风鼓舞之后,其他选手继续比赛。

    接下来,来自合湾的汤炀轻松战胜同族子弟陟兀和另一名刚刚继任爵位的小领主鸩铎,茂里的宯宓则击败固远城少主玮翌与号称岭东双璧之一的迟鹜而胜出。凫徯第二次出场时,也轻松击败了贡院同窗学友吴渊,加上同样连战连胜的北境宗暨城选手哥褚,下午决赛将在四位胜者中进行。

    “公子,你需要重点防范那位北境选手。”替凫徯卸除护甲时,枯月提醒他。

    “你认为他最难对付?”凫徯一边脱下铁手套,一边问。

    “跟其他几个相比,你对他了解最少。而且他的力量明显胜过你刚击败那名北境选手。”这两天,枯月认真观摩了几乎所有选手的场上表现,对他们各自特点有所了解。

    “你分析得对,枯月。有你这个近侍真是我的幸运。”凫徯解下护喉,喘了口气说,“不过,经过刚才那场交锋,我对战胜北方人已很有把握。”他面色红润,乌黑长发因长时间罩着头盔而有些打结,一缕缕吊在脸侧。连续胜利令他有点飘飘然,盯着侍从的眼里满是骄傲和自信。

    “公子,还是小心些好。”尽职尽责的枯月仍不放心地叮嘱道。她已帮凫徯卸除身上所有护甲,目光回到他脸上,迎上他的凝视。

    “别担心,下一场我还不一定能碰上他呢。”凫徯目视自己的漂亮近侍,语气温柔的说。

    “那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枯月莞尔一笑,转身离开休息室。

    中场休息后,四位选手的对阵结果出来了:下午第一场上阵的便是哥褚,而他的对手是汤炀;凫徯第二场对阵宯宓,而他们中的胜者将角逐本届冠军。

    但凫徯并未跟哥褚交上手。那位他原本重点关注的对象因为坐骑不堪重负,在与汤炀对阵时连人带马摔倒在赛场,一条腿还被压在马肚子下面,所幸最后并未受伤。没受太重的伤。而凫徯在跟宯宓对阵时也取得了胜利。长戟意外失手后,他用配剑砍中对方面罩,将头盔打偏,令宯宓无法视物,最后从马背上跌了下来。于是,最后的冠军争夺,便在凫徯和汤炀之间进行。

    对凫徯来说,汤炀并非最可怕的对手。因为他俩在同一位教头手下接受训练,彼此知根知底。汤炀来自合湾城,是合湾领主勐濞最小的儿子,也是暴风王嫡系子孙。这孩子自小天赋出众,十二岁便击败自家卫队教头,随即被送去剑堡深造。但跟大多纨绔公子一样,此子虽有天赋,对武技的追求却缺乏耐心,时常自恃身份不服管教,结果不久便被剑士庭遣送回家,这才又被送到惕恩,交由王家教头训练。而凫徯成长历程则较为平淡,从小到大没有任何波澜。凫徯性格谦和,素来不愿与人争执,训练也勤勉用功,故而深受老师喜爱。这些年,教头们对其教导格外用心,而他也不负所望,就算自身没有显著天赋,也能从同辈子弟中脱颖而出。正如王家教头们所言,这孩子能够成材,凭的就是能吃苦。

    与汤炀之间的争夺,凫徯完全按照平日训练,没有任何偷巧。由于师出同门,双方攻防套路都十分熟悉,你来我往,交锋一时陷入僵局。一板一眼的过招足足进行了三十回合,二人难分胜负。汤炀最终难以忍受乏味缠斗,决定剑走偏锋。而凫徯则早就猜到对方会来这手。此时,汤炀手中长矛虚晃一枪,随即拔剑偷袭凫徯后背。凫徯不避不让,硬扛背上一记重击,转身以长戟猛刺汤炀抓住矛柄那只手腕,令其只能撒手。失去长矛的汤炀有些慌张,拨马紧紧贴住凫徯,使其长戟难以对自己构成威胁,同时挥剑猛砍,希望能将凫徯打落马下。一时间,凫徯身上叮叮当当,如同冰雹落地,大雨敲窗。但凫徯心里早有准备,只是牢牢护住手中长戟不丢,身上任由汤炀去砍。在生生承受几记剑刺之后,凫徯总算驱马踏开,摆脱近距离缠斗。他抓住机会,奋力挥舞长戟,重重打在汤炀头盔上,将其从马上打落。

    跌落马下的汤炀半晌未能动弹,于是场边跑来数名卫兵,迅速将其抬走。

    凫徯此时也已筋疲力竭。他心知肚明,若是沙场厮杀,自己早已死了几回。但这是竞技,身体重要部位不仅有重甲保护,而且还有诸多规则限制。失去长矛的汤炀若要胜他,绝不能无谓耗费体力,只能不断周旋,抓住机会施以重击才有机会。而汤炀向来没那耐心。

    欢呼声再次震彻云霄,本届竞技冠军业已诞生。凫徯策马绕场一周,向列席主观礼台上诸位大人以及全场观众致意,然后返回角门,回到休息室卸除甲胄。

    但本次竞技赛程到此还未全部结束。骑战竞技结束后,紧接着便是传统骑术表演——其实这也算一项竞技,同样会判出输赢,只是胜者荣誉将是鲜花和无数少女的青睐,而非象征勇士头衔的金叶花冠。跟喜欢刺激的男人们爱好不同,这种毫无危险的竞技却是少女最爱。在这个环节,她们心目中的少年英雄皆将盛装出场,而不是穿着厚重的,毫无美感的累赘铁甲。

    骑术赛场上,少年骑手的勃勃英姿展露无遗。

    参加比赛的全部一百多位选手都可报名参加这个环节角逐,只要他们愿意。当然,大多数选手都不愿错过这个展现个人魅力的机会。他们当中大都只得十五六岁,尚未婚配,而历届竞赛期间早有许多少男少女结下美满姻缘的先例。要知道,能来参赛的大都是王国内出身高贵的适龄子弟。

    骑术比赛第一个出场的是来自丹犀府的甙斯。本届竞技,甙斯仅胜一场,表现平平,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赛场上虏获超高人气。此时的甙斯已换上奢华新装:镶有珠宝的双翼金盔,做工精细的皮背心,绘有猎鹰的彩色铠甲——件件行头无不彰显高贵。尤其双肩那套精致坎甲,不仅形塑了一对雄鹰,还经过了繁复镀金工艺处理,金光灿灿,十分惹眼。甙斯身上披风乃羊绒搭配金丝手工织绣,以三头鸟造型纯金别针系在胸前,威风凛凛又不失飘逸。就连他坐下马儿也披上了豪华丝绒,马辔烫金镀银,闪亮灼目。

    骑术比赛无须计较马的速度跟耐力,只需骑手驱动坐骑,展示其良好控制力与协调性,以及少许越障能力即可。身披亮甲的甙斯容光焕发,所骑白马也是万里挑一的良驹,威武雄壮,毛色鲜亮。在他的熟练操控下,白马陆续做出侧踏行进、小跳步及屈膝跨杆等各种精细动作。

    甙斯优雅的骑术表演获得了阵阵喝彩。

    赛场上,参赛者一个比一个生得俊美,一个比一个着装精致,观众席上欢呼声此起彼伏,根本没办法停下来。当然,发出尖叫者几乎全是豆蔻少女。

    凫徯没参加这个环节的比赛。他历来不热衷于炫耀,也没准备那些闪亮行头。当太子殿下为他戴上金叶花冠,随即他就被叫去跟远道而来的各方宾见礼,此后再没下过场。

    与往届赛事不同,本届少年竞技不仅有来自王国各等封臣领主到场观摩,还来了不少邻国权贵,其中包括埠庐家汲瓮王子,塞伯家多达二十人的贵族使团以及来自阙西王室的代表,就连一向不喜欢凑热闹的乌阁王雍尹,这次也十分罕见地派了个叔叔前来观礼。

    当赛事全部结束,露天夜宴随即便遵循传统在阔水河岸展开。放眼望去,王家宴席与平民烤架食摊彼此相连,足足绵延了两三安里。烤架上一头头牦牛被烤得焦香四溢,令人垂涎欲滴,装在木桶里的酒水一车接一车不断送至,而用于照明的篝火更是连绵不绝,犹如一条火龙,照亮半边江面。御用乐师,民间歌手,个个尽兴弹唱,诗人与伶人,人人欢声吟诵。更有来自乌海两岸的流浪戏班,杂耍艺人纷纷赶来参与盛会,此时早已搭起戏台开演。这是一场惕恩人的狂欢。

    掌时官端坐设于誓台一侧的木榻上,双眼专注于雕饰鹊舞鹿盘的青铜时漏,铭记着盛满沙粒的杠杆铜碗翻漏倾洒次数。随着壶里细沙滴漏干净,铜碗最后一次失衡翻转,他高声唱了个喏,宣布吉时已到。紧接着,二十六名宫廷乐师在领队一记鼓槌声中开始演奏,刹那间鼓乐宣响,妙音陡起。礼乐声中,围坐于江岸边最大一堆篝火旁,早已换上冠冕礼服的少年起身上前,陆续半跪在鲜花与荆棘铺设的誓台前。半月形台子中央,受誓剑竖直插在一头鲜血淋漓,刚死不久的野猪背上,剑锋在火光映射下黝黑铮亮。台子后方高高的旗杆上,受热风鼓吹,银灰色旗帜猎猎翻卷,上面所绣黑白两色交叉双剑时隐时现。

    “既受此剑,从此当秉承天旨,护佑王国,匡正义,御强敌,诛暴安民,此誓。”在剑士庭诰明宗师主持下,凫徯与一干贡院同窗及北境贵族子弟跟着宣读誓词,然后依次踏过鲜花荆棘铺就的仪道,逐一抚摸见血无数的受誓剑,在上面留下几滴新鲜血液。

    当最后一名少年手掌在受誓剑上划过,鲜血汇入前面留下的血液中并加速流淌。

    “神佑逐埒,英才辈出。”诰明宗师双手抬起,高声宣布,“礼成。”

    “神佑逐埒!”“神佑逐埒!”“神佑逐埒!”四周一片欢呼,声音像波浪般向远处传开。

    在安甸这片陆地上,在拥有战士血缘的古老王国中,唯有逐埒家仍保留着面向民众公开册封少年剑士的传统。这种略显野蛮的仪程,如今早已被另几大王族所弃用。

    在稍后的夜宴中,这帮少年剑士开怀畅饮,酒到酣处,个个激情澎湃,争着吵着要加入西征军,前往阙西博取荣誉。“出征!出征!”喧嚷声吵得整个江岸都能听见。

    作为新晋剑士,金叶花冠得主,凫徯在这场晚宴中自然少不了要喝酒。但可惜他酒量不佳,没一会儿便醉得不省人事,倒在草垫上呼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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