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就说过,如果需要提醒,我可以给你。”言辞间,嫪崀似乎又恢复了一开始的神态,目光中再度闪现出令人心悸的寒意,语气也陡然加重,变得充满威胁性,“难道你以为贵人是什么都不知道才让我来找你?他让我来找你,只是想要弄清楚整件事的经过。”他说。

    “贵人为何想知道那件事?”

    “这好像就不是你该问的了吧。”

    “是,我不该问。”图鲁索脑袋耷拉下去,如同自言自语的说,“但那天我没见过吉鲁尔音,也没帮他送任何人离港。”过去那么久的事,他本以为没人再关心。可贵人为何要查那件事?

    “我再强调一遍,”嫪崀摸着胡子,将其捏得薄薄的,像两把锋利刀片,“当年那件事,贵人其实已经知悉,只是缺乏细节。当时具体情况毕竟只有在场之人知道。好好想想吧,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必要继续帮着隐瞒。反正你卖的是情报,咱们也可以按规矩来。你开个价。”

    “我不能靠编造故事赚钱。”图鲁索十分嘴硬。

    “是吗?”嫪崀诧异地抬起头,认真打量图鲁索,“如此说来,你是真不愿帮这个忙?”

    “实在抱歉,我恐怕无法满足你的要求。”图鲁索撇了撇嘴,显得很坚定。他知道,就算贵人,有些事也不能要求他做,因为这关系到他的名誉。他发过誓,做出过承诺。

    但眼前这人……他总感觉这个叫嫪崀的人身上有种令人生畏的力量。

    “那就没办法了。看来你需要一个十分明确的提醒,才能恢复记忆。”嫪崀忽然敏捷地将手伸进胸前衣襟夹层,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摊在手上递至图鲁索面前,“这是西垣城绸布街一套漂亮宅子的钥匙,上面的玲珑结,据说是这把钥匙的主人亲手所编,你看认不认得。”

    “这钥匙怎会在你手上,从哪来的?”看见熟悉的编织绳结,图鲁索瞬间脸色苍白,眼里因愤怒而像是要喷出火来。

    “别激动,这钥匙只是借来做个信物,为的是让你相信我。我要你务必相信,我讲的每句话皆非随口说说。那是套位置很好,环境不错的大宅子,很好找。我在那附近转了两天,见到三个可爱的娃娃,都还不大。不过后来想了想,我还是决定不去打扰他们,于是就把这钥匙暂借了来。既然你认得这结子,就说明我没找错人,也证明我刚跟你所讲的话一句不假。我可以把钥匙交还给你,可以当从没去过那地方,从没见过你家人。”嫪崀两只寒光闪烁的眼睛盯着图鲁索,“但前提是,你得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把刚才那种不诚恳的态度收起来。”

    “我,我……”图鲁索翕动着嘴唇,已气得说不出话。

    他一开始就有预感,眼前这人并非普通信使。此人身上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死亡气息。想到这家伙曾像幽灵般靠近自己温暖的家园,在他弱小无助的亲人身边游荡,图鲁索就感到不寒而栗。天神呐,他三个孩子都还年幼,妻子也仍然年轻,充满活力。她还能为他再添一个孩子呢。

    最令他难受的是,为了过上更好的日子,他一个月才见他们一次。

    要保住这一切,失去的只是他的承诺。图鲁索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那可是他在族人面前郑重许下的承诺,有雪山之巅洞察之眼为证,比金子还贵。不过,十六年时间很长,也许……

    “我可以开始问了吗?”

    “开始问?”图鲁索的思绪被扯了回来,“你还想知道些什么?”该死,他只能接受现实。

    “细节。”嫪崀不紧不慢的说,“那天晚上,你送他们离开的细节。”

    “我不明白你想了解哪方面细节。”

    “这样吧,我提问,你如实回答,如何?”

    “那你问吧。”图鲁索在心里叹了口气。

    “那天……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天了吧?”嫪崀似乎还有些不放心的问。

    “知道了。”图鲁索说。

    “很好。这才像个好的开始。现在你告诉我,那天他来找你了吗?”

    “是的,他来找我了。”

    “是你帮他找的船?”

    “是我帮他找的,”图鲁索顿了顿说,“在他提出要求之后。”

    “他提了什么要求?”

    “要去惕恩的船,还有,就是船长必须守口如瓶。”

    “你找到了符合条件的?”

    “是的,刚好有一艘。”

    “看,我说吧。谁也不知道你才是突破口。”嫪崀脸上划过一丝诡秘笑意。

    图鲁索心里一阵抽搐,忽然懊悔不已。当年他偷偷安排王后一行搭船离港的事做得极其干净,根本无人知晓。他知道,现在就算想改口也已经晚了。

    “那是艘什么船?”

    “月桂号,一艘迷岸贸易联邦商船。”图鲁索看了看嫪崀,又解释道:“噢,月桂号船老大以前是纵横白乌两海的海盗,胆大包天,但为人很守信用。我只负责牵线,具体条件是吉鲁尔音自己去谈的。”

    “月桂号,”嫪崀点点头,“那艘船当时本该航向何处?”

    “惕恩。那艘船本就要去惕恩。”

    “这样才合理,”嫪崀眼神有些迷惑,“不过我很好奇,那艘船最后顺利抵达了吗?”

    “尊驾何有此问?”

    “难道你不知道,那晚之后,王后便杳无音讯,从此再没人知道她去哪了?”

    “这,这我当然有所耳闻。只是那些大人物行事,岂是咱们所能理解。她愿不愿意公开露面,也轮不上我等牵挂。我只能说,不管后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她当初确是登上了那艘船。”

    嫪崀轻轻点了点头,接着问:“而到了惕恩——我是说,如果真到了那里的话——她应该很安全,无须躲起来才是,对不对?”

    图鲁索对此也有所疑惑,想了想道:“她是逐埒公主,回到惕恩自然安全无虞。”

    “那你后来还见过月桂号那位船长吗?”嫪崀又问。

    “见过,后来见过好多次。因为他做的就是这条线上的买卖。”图鲁索回忆道,“他以前是个人见人厌的海盗,但自从洗手不干之后,一直安分守己,努力经营他的船,直到两年前得了癫痫。”

    “这么说,那次旅途中并没出什么差错?”

    “我想是没有。”

    “好,很好。这次你说了实情,这就对了。”嫪崀态度恢复了柔和,语气也不再咄咄逼人,“你也是因为刚说这件事才离开枫岩堡的吧?”他问。

    “是的,我怕被人发现,这件事之后便辞去码头工作,离开了那里。”

    “接着讲,讲接下来的事。”

    “接下来的事?”图鲁索一脸惶惑,但见对方并无放过他的意思,只好接着往下讲,“噢,离开枫岩堡之后,托人介绍,我又去了金城堡。”图鲁索一边回忆一边说,“去了那边,我还是干本行,仍在码头做事。”

    “我知道。接着说。在金城堡,你利用职务之便又干过几次这样的事?”

    “你,你怎么这么说。”

    “既已开诚布公,希望你还是能像刚才那样实实在在回答问题。这次我想听你说说自己在另一件对阙西影响深远的大事中扮演了何种角色。这件事对你来说需要担负更大罪责,所以,就别说不记得了。告诉我,金城堡小公子遇袭那天,你是否在码头当值?”

    “在,”图鲁索嘴唇抽动着,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那天金城堡小公子遇害,护卫全体阵亡,而随行两名囚犯却逃去无踪。两名囚犯中,其中一个是你们哲野部已故闇徙头人最小的儿子,叫马庅尔特,没错吧。”

    “你是说马庅尔特?”图鲁索眼神一阵恍惚,“这人我当然知道。他十五岁就去了阙西,尔后一直在宁弼领主旗下服役。但我在金城堡那两年跟他未曾蒙面,也并无往来。”

    “你以前跟他有没有往来,我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金城堡公子被泊洛游匪所害,人人皆知,与我何干?”

    “别转移话题,咱们在说另一个人的事。”嫪崀意味深长的瞪了图鲁索一眼,断绝了他想假装糊涂蒙混过关的念头,“当时你已知他是逃犯,将会被押往枫岩堡公开处决,对吗?”他问。

    图鲁索颓然泄气,“我知道他如果被抓回去,将不会有生路,这也是我决定帮助他的原因。”他有气无力的说,“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他会是逃犯。我是说,他不会做逃兵,绝不会。”

    “你很了解他?”

    “哲野部从没出过逃兵,何况他还是闇徙头人的儿子。”

    “你送他们上了船?”

    “是。”

    “他们去了哪里?”

    “惕恩。”

    “他俩为何会去惕恩?”

    “这我可不知道。他们说要去哪里,我便将他们送上去哪里的船。”

    “那时候,你听说彩虹湾发生的事了吗?”

    “是的。马庅尔特告诉我了。”

    “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那些人并非泊洛游匪,也不是去救他俩的军中同党。那些人的目标是寺琊公子。”

    “你信?”

    “我相信他俩是被冤枉的。”

    “冤枉?是吗?”嫪崀摇了摇头,“老实说,我对他俩是否有罪并不关心,对谁是那场凶案的幕后真凶也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蔑??陛下折戟息马山的真相。马庅尔特讲过当初蔑??陛下及其三千精锐是如何被埋葬于大山之中的么?”

    “那件事他当年告诉过我一些。”图鲁索闭上眼,匆匆回忆了一下,“他说,他和那位同伴当时奉命离开队伍巡哨,不在现场,所以对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并不知情。”

    “不知情?”嫪崀放慢语气,一字一句的问,“那可是一场山崩地裂的大灾难。”

    “这也是贵人想知道的?”

    “贵人想知道什么,你不用管,”嫪崀再次抹了抹刀片似的小胡子,“你只管回答我的问题。那场灾难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不可能一点也不知道吧?”

    “火油,他说是火油,是他们携带的火油发生了爆炸。他说只有那东西威力能如此巨大。”

    “是意外吗?”

    “不,他们认为不是。他们说,金城堡寺琊公子逃出来时,骑着陛下的‘白烟’马,所以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寺琊公子,”嫪崀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呢,那孩子怎么跟他俩说的?我想他一定告诉过你。”

    “不,寺琊公子什么也没跟他们说。”图鲁索努力回忆着当年的对话,沉思了一阵才说,“他俩发现寺琊公子时,对方满嘴胡言,语无伦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但他至少告诉他俩,爆炸不是意外。”

    “不,那也不是寺琊公子说的,是他俩猜的。因为寺琊公子骑着陛下的马,而且被吓傻了。”

    “那孩子一定经历了极其可怕的事。”

    “是啊,马庅尔特他们想回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但小公子发疯般阻拦,所以他俩不得不把他打晕过去才上的路。后来他们发现山洞被彻底堵塞,无法通行,这才带着寺琊公子赶往朔风堡报信。后面的情况你不会不知道了。由于寺琊公子无法作证,马庅尔特和他同伴便被诬陷为逃兵。”

    “很好,你看,做一个诚实的人其实并不难。”嫪崀起身,把那把钥匙递给图鲁索,“不过,我希望你能再想想,也许他们不经意间还说了什么,而你当时没有在意,或没能体会。”

    “没有了。马庅尔特就告诉我这些。”图鲁索使劲摇头。

    “真没有了?”嫪崀往前靠了靠,就像要仔细聆听那样,将身子凑近图鲁索。

    “噢,对了,临别时,马庅尔特还问了我一句奇怪的话。”

    “他问什么?”嫪崀停止了动作。

    图鲁索皱着眉头道:“他问我是否相信关于灭世之战的传说。”

    “史前传说?”嫪崀有些诧异,“他干嘛问这个?”

    “不知道。可能就是随口一问。”图鲁索说,“然后他就让我离开阙西,回家乡找个事做。我想,他是怕我被牵连。”

    “就这些了?”

    “就这些。”

    “好。你如实回答了我的问题。我答应,不为难你家人。”

    嫪崀这句话说得就像耳语,需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清。

    图鲁索没看见嫪崀的右手抽出了那把短刀。距离太近,他不可能看见那个动作。刀从他左胸两根肋骨之间穿进去,直达心脏,把握得十分精确。刀很锋利。图鲁索感觉到刺痛,感觉似有一朵猩红的花儿在身体里绽放。他瞪大眼,张开嘴,想长吸一口气,喉咙里却发出“咯咯”的声音。

    意识到生命即将结束,图鲁索不由两腿发软,但双手仍想努力抓住什么。

    嫪崀扒开死死抓住自己肩膀的双手,轻轻一推,图鲁索像一袋土豆似的瘫倒在地。他仰起头,转了转脖子,目光空洞地望向屋顶。

    “抱歉,贵人不想让人知道他找过你。他也没忘记你是做什么的。”

    “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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