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天气晴好,每到正午,从洞壁天窗透进的阳光就正好能照在青石台上,让萨玛巫师无须借助烛火照明也能开展工作。他摆好工具,耐心等待那道阳光。

    这两年他视力已大不如前,尤其在闪烁的烛光下,很难持续进行观察。

    今天早些时候天气并不算好,阳光时断时续。但快到中午时,棉花状的云朵消失无踪,天空蓝得跟宝石似的。阳光尚未直射穿过天窗,石室内便已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老萨玛抓紧时间,利用这难得的光明,匍匐至焦黑兽头跟前,探身朝撑开的上下颌骨间钻了进去。

    当他从那张大嘴里倒退出来,也许是因为年纪太大,已显得有些疲倦。

    “我主,难道这就是千年宿命?”他眼神迷离,嘴里嘀嘀咕咕。

    歇了会儿,他便开始一颗接一颗,用剔刀撬那些牙齿。烧焦的颌骨上,巨大兽齿因为失去牙床肌肉紧固而变得松动,没两下就被他撬下一颗。他接着又去撬下一颗。

    老萨玛动作很慢,却十分执着,直到听见脚步声响。他扭过头,看见巨人哑巴带了个人进来,已到石室门口。巫师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你去外面守着,一只鸟也不要放进来。”他对巨人哑巴说。

    哑巴点了点头,留下那人转身离开。

    回到外面崖边,巨人哑巴在平日值守的石凳上坐下——巫师让他一只鸟儿也不要放进去。灰褐色皮袄与石头颜色相近,加之身材壮硕,他往这一坐,便犹如一块巨石挡在洞口。

    忠于职守的巨人哑巴随后一直守在那里,几乎脚也没挪,直到十七婶的饭菜送来。在格里村,十七婶家的厨房犹如公共食堂,除了巫师和哑巴,还有几个没人照顾的老猎户也由她照顾伙食。

    跟往常一样,饭菜已被分成两份。哑巴先将巫师那份送进去,再出来享用自己那份。除了饭菜,他还有一壶酒。巨人哑巴喜欢饮酒,每餐不漏。还没开始用餐,他就提起酒壶先灌了一口。酒是熟悉的酒,但今天这壶似乎味道略有不同。他咂咂嘴,又灌了一口。

    今天替十七婶送餐的是两个常在她那里蹭饭的孩子。其中一个就是猎杀了那头巨兽,令整村人刮目相看的稚英。哑巴往崖下望了望。两个小家伙还在石头上坐着,等着收餐具。

    稚英也注意到了崖上投来的目光。巨人哑巴端坐洞口,双眼古怪地瞪着他,看了好一阵。

    而他就也像这样望着对方。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稚英转头看了格里舒一眼,低下头。

    “嘿,你说,萨玛巫师说的话是真的吗?”格里舒最近说话声音怪里怪气。老人们说,这是因为喉咙里正在结壳,正在长出只有男人才会有的标志,是小伙子快要成年的一种表现。“那头异兽莫非真是来自雪山另一面?为何以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他用嘶哑难听的声音继续问。

    “萨玛巫师是这样说的。”稚英随口道。

    稚英已经过了变声期。他的声音听起来清越干净,像翱翔的雄鹰。

    “我认为巫师的话未必可信。”格里舒抬头朝崖壁上望了望,看见哑巴在喝酒,“其实好多人都不相信他今天说的事。你呢?我想你肯定也不信,所以才要摸进他的巢穴,看看他到底搞什么鬼。”

    “你那药到底可不可靠?”

    “没问题。我分量掌握得很有分寸,只会让他好好睡上一觉。”

    格里舒给巨人哑巴酒里下的是一种由他义父特制的植物毒素,那东西涂在箭头上,能使猎物麻痹。他义父虽不是穆夷徒,但箭法在村里数一数二,且很会用毒。作为义子,格里舒很好地继承了这项技能。此刻他盘腿坐在一块大石上,嘴里叼着草根,双手托着下巴,只等巨人哑巴“酒劲”上来。

    “我打听过了,整个猎人谷,谁也没打到过像你打那种怪兽。”

    “你打听的都是猎人嘴里的消息,而那些穆夷徒呢?他们也许打到过,只是不会告诉你。”

    稚英才不信只有自己碰到过那种怪物。这判断,从他跟格里川村长目光对视那一刻就有了。其实那些穆夷徒才是最好的猎人,但他们个个都很神秘,不爱跟人交流。就连跟他们很亲近的人也只知道他们会时不时离开村子,可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毕竟一去不回的例子太多,否则他们人数也不会那么少)。更为奇怪的是,这些穆夷徒对他们每次到底是出去做什么从不跟人讲,任谁问起都绝口不提。有人猜测,他们是去替住在城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越界猎奇,替那些人探索天麓雪山以北的蛮荒世界,所以那些大人物们才会不惜重金长期豢养着他们。

    但为何萨玛巫师却能跟穆夷徒们走得亲近,稚英就不得而知了。昨天那两名穆夷徒不仅帮萨玛巫师将那颗兽头烧成了焦炭,随后还帮他把那东西搬进了山洞。

    山洞位于距村子不远一处断崖上,洞口离地面至少四十安尺,崖面光滑无比,爬是爬不上去的,所以造了一座升降梯以供进出。只是操控升降梯的绞盘却在上面洞口,下面人若要上去,得走到崖下,抓住从上面悬垂而下的绳子,晃动系在上面的铃铛,然后等着崖上放轿厢下来。

    崖上山洞里建有祭庙,既是祭祀之所,也是巫师聆听天意的地方,是本村不可擅入的禁地。萨玛巫师与稚英虽有师徒之情,私下更有主仆名分,却也从没让他进过山洞。

    那个不分昼夜守在上面洞口的中年大汉名叫格里柱,村里人都管他叫巨人哑巴。

    格里柱曾经也是名穆夷徒。如今他却是萨玛巫师的侍者,祭庙守卫。格里柱身高体壮,有着又宽又厚的肩膀,因为从不打理,乱蓬蓬的灰色长发披散着遮住半边脸,让他看起来颇有些吓人。被称为巨人哑巴的他并非天生不会说话,而是一次从白界归来后变成这样的。那次回来时他全身是伤,脑子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双眼瞪得如铜铃大,目光却无法聚焦在具体之物上。他在床上躺了足足两个月,亏得萨玛巫师悉心救治才逐渐康复。但他脑子是清醒了,却似乎忘记了那段经历,而且从此再不开口讲话。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变成哑巴,连萨玛巫师对此也无法解释。因为他既没丢舌头,耳朵也听得见。

    那次伤好后,格里柱便跟在巫师身边,做了他的侍从。

    “你确定往酒里加过药了吧?”稚英忍不住又问。

    “当然了。”格里舒肯定答道,但接着又犯嘀咕,“他体格太壮,是不是分量不够?”

    “再等等看吧。”稚英只好说。

    “我要能长那么壮就好了。”格里舒继续嚼着草茎,嘴里嘟哝着,“然后我也进山打一头像你那只那么大的猎物。好家伙,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成为一名穆夷徒。”他抬头眺望天空,眼里满是憧憬。

    “你为什么一定要当穆夷徒?”稚英问。

    “因为报酬丰厚啊。”格里舒毫不迟疑地答道,“当然,还有荣誉。就像你以前跟我说过将来定要去从军一样,不也是为了这些?其实,穆夷徒也算军人,你说是不是?”

    “从能够按时领饷这点来说,也算是吧。”

    “除了不需要上战场,我看别的没什么不同。”

    “如今天下太平,当兵也上不了战场。”稚英想了想说。

    “天下太平?”格里舒一脸不以为然,“这天下从来就没有一天真正太平过。”他又瘦又尖的下巴高高抬起,故意很神秘的说,“我刚听一位从山外回来的猎手说,有些村的少年正报名去当义兵呢。”

    “义兵?”

    “对,自愿报名。”格里舒使劲眨了眨眼,“跟从前一样,也是去西边打仗。不过听说这次不仅会发放衣甲兵器,还给路费。对了,还有官方的人负责带队呢。”

    “既然由官方带队,还是义兵吗?”

    “是啊,我也纳闷。可他说就是招义兵。”

    “你刚说,报名的都是少年?”稚英听得很仔细,“为什么报名的都是少年?”

    “这我哪知道,可能人大了胆子就会变小吧。”

    “可能是因为年纪小才需要出路。”稚英想了想道。因为他自己就这么想的。有了家业,谁还愿意去那么遥远,可能一辈子都再难返家的地方打仗。“其实能去当佣兵也不错,待遇挺优厚的。”

    “少主,你不会还有那想法吧?”格里舒忽然一口吐出草茎,故作紧张问。

    “跟你说过了,别这样叫我。”稚英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行。义父说了,小时候随随便便就算了,现在长大了,可不能还那么没轻没重。”格里舒一本正经望着稚英,“你可是名门之后,将来会离开这大山,住进宫殿里的。”

    “别听博犁大叔胡说。”稚英不太高兴的说。

    “萨玛巫师和马默大叔不也都管你叫少主,哪有胡说。”

    “这话你可就别再说了。人家不清楚,你还没个数?咱俩从小跟村口那几家的小子打来打去,到现在也不来往,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们老用这称呼来嘲笑我。现在倒好,你也跟他们一样了?”

    “我哪会跟他们一样!”格里舒瞪大眼睛,一脸无辜,“我是听义父的。”

    “好,既然你叫我少主,那以后听我的。”稚英笑道。

    “遵命,少主。”

    “对了,知不知道你义父什么时候回来?他和马默大叔这趟出去好些日子了。”

    “不知道,我想……”格里舒忽然咧开嘴角,笑了,“我想,巨人哑巴总算睡着了。”

    说着,他站起身,踮脚朝崖上张望。

    稚英也站起身来。他个子足足高了格里舒一头,眺首一望,见巨人哑巴果然已躺在地上。

    崖壁又陡又滑,就算没有巨人哑巴守在上面,普通人也无法轻易爬上去。但这对格里舒来说却不是问题。格里舒有一把袖弩,力道强劲。他还有一卷又细又结实,用软筋做的绳子。他将绳子系在箭上,走到崖下,抬手发射。那支箭带着细绳准确穿过崖上绞盘,绕了两圈便牢牢缠在上面。而格里舒瘦小的身子就像是为了攀爬而生,没怎么费事就拽着绳子爬了上去。

    没一会儿,升降梯放了下来。

    崖洞口,巨人哑巴酣睡如泥,呼噜声起,吹起胡须像持续冒泡的温泉口。两人迈过巨人哑巴,蹑手蹑脚往里走。虽然自小在格里村长大,但两人都是头一次到访此地,难免好奇,一路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错过什么景致。这山洞外面看着不起眼,里面竟比想象中要大得多。两人往里没走多远,一条向下的石梯便出现在面前。凿壁而成的石梯直通下面天然石窟,那石窟四壁点了几盏火炬,映照着一座圆形大厅赫然在目。岩洞大厅十分宽敞,中间是高高的祭台,祭祀台前的大鼎里没有生火,光线暗淡。崖壁四周分别有几个黑漆漆的洞口,其中一个洞口隐隐透出亮光。看起来,萨玛巫师就在那里面。

    *

    从洞顶悬垂而下的铁链固定着两盏青铜油灯,兰花格纹的灯盏里,粗大灯芯被烧得像炭一样红。火光映射下,投映在赭红石壁上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相对而立。石桌上,已除去焦皮,只剩枯骨的巨大兽首张着大嘴,黑洞洞的眼窝深邃幽暗,静静凝望着二人。

    萨玛巫师抓起一颗摘下不久的兽齿,递给面前之人。

    “老了,再也不能在灯光下工作,看不清了。”老人说。

    “你该找个人帮忙。”格里川接过那枚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兽齿,靠近眼前仔细端详,“是否每一枚都要照原样画下来?”他问。然后他又看了看摊在石桌上的炭笔和一沓已画了不少牙齿、鳞片的毛浆纸,有些好奇的问:“这画上去大小、长短,分毫也不能差,有这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萨玛巫师有些乏力地搓了搓手,“这是需要点耐心的活儿。”

    “希望这么做是值得的。”

    巫师抬头看了看村长,品味着对方话里“值得”的含义。他是指漫长的等待吧。

    “当然值得。”他说,“这一刻我已等了很久。”

    这一刻,他等了三十年。三十年前,他离开昭院来到逐北。那时他还不是巫师,而是位学士。

    萨玛巫师——曾经的萨玛学士最近常回想起从前那段时光。有时在夜里,有时就在大白天他就会梦回从前。他眼前还时常浮现出一张美丽的面孔。那是张他平生仅见最为高贵,最为美丽的面孔。

    他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位华服丽人的情景。她身披洁白貂绒,身旁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她们不期而至,身后四名体形彪悍,身披红色斗篷的宫廷卫士森然而立。四名卫士抬来一口巨大的木笼,笼里趴着头体格硕大,浑身硬毛如刺的狰狞野兽——那是头此前仅见载于古老画册中的史前猛兽。那头野兽奄奄一息,粉红的舌头挂在嘴外。自那以后,萨玛就再没回南方,而是选择留在了逐北。

    三十年,他终于等来了第二头异兽。这次是铁麟兽。

    看着眼前巨大的,已清理干净的兽首,老巫师心里不免泛起重重忧虑。难道预言果真会应验,人类曾经的“梦魇”又将卷土重来?不过,这绝迹千年的恐怖猛兽好不容易再度出现就毙命于一位迫不及待想要成为猎人的少年刀下,却也令他颇感意外。

    “那么,这次找到石头了吗?”认真看过那枚利齿后,格里川问。

    “恐怕是的,”萨玛巫师脸色疲惫,声音苍白无力,“它就在那里,位置跟上次完全一样。我要让你亲眼看我取它出来,也是为了有个见证。这都要记录在册,规则可不能乱。”说着,他抓起一把小刀,再次躬身钻进那张大嘴,像掏鸟窝一样在里面慢慢摸索。

    格里川村长极力压抑着内心起伏,“那我们该怎么办?”他语气平静的问。

    “这事应尽快让昭院知晓,我们也该向勘察使大人发出警告。”萨玛巫师在野兽颅腔里说。

    “仅凭这个,我怕没人会相信我们的警告。”

    “就算没人相信,也得这么做啊。”

    巫师从巨大颌骨间缩回,扔掉小刀,摊开手掌。此时,他手里多了一枚鸽蛋大小的光滑之物。是颗小石子。那石子色泽暗沉,火光映照下,竟发出摄人心魄的黑茫,诡谲如地狱之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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