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才落。

    脑门挨了不轻不重一敲,  挺疼。突如其来一下,吓得杜窈往后一缩。

    鼻尖儿皱起,“你干嘛——”

    “你再说一遍,  ”他把行李箱拎下传送带。转头,气笑,  “什么叫只是这样?”

    他话讲得轻飘飘。

    大概,  没有把这几句看起来女孩儿似的无理取闹放在心上。

    杜窈一赌气,  伸手去推自己的箱子。闷头走了一会,  发现程京闻还没有跟上来。脚步一顿,  斜着余光去偷看身后是否有影子。

    没看见,便越往后偏。

    直到彻底转一百八十度,  才看见程京闻立在她右边。抱臂,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又捉弄她。

    杜窈小脸一垮,“我认真和你说事呢。”

    “行,”他去推她的行李箱,“我听。”

    他挺认真的一眼。

    杜窈却别扭起来。略微冻得粉红的指节屈起,  绞住奶黄色毛衣下摆。

    “你是不是——只是感激我?”

    “感激?”

    “如果小时候我没有阻止你,  或者是别人来做这件事,”她咬一下嘴唇,“你是不是……就去喜欢别人了?”

    程京闻神色稍顿。沉吟片刻,  竟然真的予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或许吧。”

    杜窈一愣。

    嘴角顿时撇了下去。水花也在眼眶里打一个转,要落。

    你看,  明明是她提的问题,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甚至是意料之中,  可受伤难受的也还是她自己。

    “那、那……”

    她哽咽一声。

    还没开口讲下一句,  软软的脸颊肉就被对面伸来的手一把掐住。

    “……唔?”

    杜窈懵直地仰起头。

    “下一句是要跟我提分手——还是老死不相往来了?”他眯起眼,  哼一声。又无奈地再掐一掐她的脸,  “公主,你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真是傻得要命。”

    杜窈一瞪,“什么啊?”

    “怎么总想不存在的事?”

    “怎么是不存在……”

    “即便有千万种可能性发生在或许存在的平行时间,可至少没有发生在我们的现在。”他晃了晃手,小姑娘委屈的表情也跟着左右摆一摆,“我不感激你——这话听起来挺没良心的。或许那时候是感谢过你……但现在我明确地爱你。非常非常。”

    她很喜欢听程京闻说情爱的词汇。

    戛冰碎玉的音低下,便很接近情人间的呢喃。亲昵地贴在耳根,撩得人心都软。

    安定下来。

    摇摇脑袋,从程京闻手里挣出自己的脸。埋到他怀里,不依不饶的问:“你能怎么分辨感激和爱?”

    “很简单。”

    “什么?”

    他故作迟疑。四下环视,机场里人不算拥挤,但也熙攘,“这里说不合适。”

    杜窈便顶着好奇心自觉地上钩。跺跺脚,催促:“你说呀,有什么不合适的——小声一些告诉我。”

    程京闻便俯身。

    凑到她耳边,慢条斯理地张口。才讲了六个字,杜窈顿感脸烫。立即撒了手,拖箱子,离他三丈远。

    偏偏他还正经地问:“我说的不对吗?”

    耳边顷刻循环一遍方才浪荡的话。

    他说——

    因为我想睡你。

    有欲/望。

    想占有,想侵吞,想欺压,想藏在家里谁都不予看的圈锢。

    可一腹阴私晦暗的想法又从来不付诸。

    被满腔奉献的爱压抑。

    清晰知道他是属于公主,公主却从来不属于他。能回馈予他一份真心,是垂青。假使有一天她疲倦这份感情,他会千方百计地挽回,可是不会强迫。

    他说过。

    过去与未来,她永远拥有暂停与开始的决定权-

    程京闻开车送杜窈回到公寓。

    把行李推上楼,又该走。公司里催他催得很急,已经拖延不得。再不在乎,一切事了以前,程京闻还需要维系成悦的工作。

    至少,是与杜渐成谈判的筹码。

    杜窈叫他等一等。

    去房间,翻包。拿了一张白色的名片。程京闻接过,上面烫金的字印一排地址。

    大概是城郊附近。

    眉眼一挑,“这是什么?”

    “周四,”她的手背在身后,踮起脚尖,“晚上你来这里,我有话想和你说。”

    “什么话不能这里说?”

    杜窈眨下眼,拿他先前的话来用。笑嘻嘻,“我说不出口嘛。”

    程京闻失笑。

    杜窈与他一起下了楼。

    该去正时看一眼自己没音信儿的辞呈,也要去挑一挑工作室的选址。

    程京闻倒问她,“不累么?”

    “还好,”她打个哈欠,“在飞机上睡过了。”

    “车上再睡会吧。”

    “嗯。”

    稀松平常的对话。

    杜窈出神一刻。再确认似的,挽住了他的胳膊。隔一层毛呢大衣的料子,依旧能感受蛰伏于下的肌肉线条,安定。

    “程京闻。”

    “嗯?”

    “没有,”她牵住他的手,“就叫叫你。”

    粗跟靴与皮鞋的声音在水泥地上纷沓,空旷的回响。偶尔踩在枯叶上,沙沙的响。是以,一种很平静的气氛。

    好像一切都尘埃落定-

    杜窈抵达公司。

    上楼,惯例敲老董事的门。进去,看清椅子上的人,却很意外。

    是孟砚白。

    顿时,有一些犹豫是否该讲辞职的事。生怕他再发疯,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偏偏,他明白地看一眼。

    从抽屉里取了一张白色的纸,背面,右下角隐约一圈红色的章印。

    “小窈,是来拿辞职报告的么?”

    “……嗯。”

    “这里。”

    他把纸递了过去。

    杜窈略蹙一下眉,打量他几眼。很迅速地接过,戒备地远离。

    低头,仔细检查。

    孟砚白抿了一下嘴角。

    “章是我亲手盖的,不会有问题的。”他声音沉涩,“你的确不该再留下来——我是不是伤害了你很多?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已经停药很久了,所以病发也很突然——不过你相信我,前几周我已经获准出院了。我是……我是好的。小窈,你还能把我当……朋友吗?”

    他的模样是真的很可怜。

    大概是久病。

    形容癯冗,气度也消。不再有先前几次的疯癫,也不复更早以前的英朗沉稳。

    坐在椅子上,一种垂垂将死的暮气。

    杜窈抿了抿嘴角。

    “不能。”她平静地回望,“孟砚白,我不怨你已经在念过去的情分了。”

    他颓然,“是因为我伤害你……”

    “不,”杜窈打断,“是你言而无信。”

    “什么?”

    “当时一声不吭调我回国,你应诺我不停国外的项目,”杜窈心里来气——giao此前开玩笑地讲他发了三通邮件都被正时拒了的事情,当时她抱了好长一通歉,“可是你暗里推了我所有的合作。你什么意思?”

    他神色一顿。

    “对不起,”他轻声,“我当时,想你一直在忙秋冬上新的事,太累了,哪里还有精力去接国外的项目,便自作主张给你推了。”

    “你问过我吗?”

    孟砚白不再说话。

    片刻,“那……小窈,我能怎么补偿你?”

    “不需要,”她已经转身,“到此为止吧。”

    “等一下——小窈,等一下。”椅子在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响,“我有东西可以给你。”

    “什么?”

    “我记得‘做梦’那件西装,还有一套对应的裙子吧?”他呼吸两下,“没有被烧掉,在我家里。”

    杜窈脚步一顿。

    并不相信,“我去的时候,它已经被烧了。就在我眼前。”

    “那是件假的。”

    “假的……?”

    他露出苦笑,“知道是你先前做给男朋友的,心里实在嫉妒,便按你的设计稿做了一套仿的,换在店里。原先那套,被我收了起来——知道你又该埋怨我,但是……这是我唯一能补偿你的东西。”

    杜窈蹙起细弯的两道眉。

    欺瞒的不悦与失而复得的喜悦在脑海里对峙,撕扯。半晌,松出一口妥协似的呼气。

    “什么时候还给我?”

    “我最近比较忙,”他说,“这周六可以吗——我还想请你吃一顿饭赔礼道歉……就当,散伙饭吧。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小窈,我真的很抱歉,对我所有的所作所为。请不要拒绝——至少,给我一个算不上赎罪的机会。”

    “……好。”

    你看。

    心软有时候,真的要命呢-

    走出写字楼。

    杜窈站在台阶上,由潮瑟的风吹过。或许是前几日刚下过雨,洼地里还有一小滩灰色的积水。像月球的背面,晦暗。

    她发一会呆。

    在街头乱逛,到一间便利店门口,记起家里没有吃的,便去补一些货。

    拎着购物筐,转两圈。

    在女性用品区遇见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确认似的走近,“……姜维?”

    男生立刻警觉地一回头。

    浓黑的眼对上她,刚是松懈,又更紧绷起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便利店哎,我来不是很正常。”她见他年纪小,总是很喜欢在言语上捉弄两下。上一回见,还是在决赛酒店的餐厅里,央她来原谅周绿——也不知道听见她蹲局子是什么感想。笑一下,“倒是你在这才不正常吧?”

    被她讲出来。再看一眼面前一排卫生用品,姜维耳根顿时红了。

    “关你什么事。”

    “当然有关了,”她很坏地猜忌他,“要是你拿来做什么变态的事……”

    他恶狠狠打断,“给女朋友买的不行?”

    “噢——”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杜窈笑嘻嘻,“谁呀?”

    “要你管。”

    “周绿?”

    姜维不吱声了。

    片刻,他很奇怪的一眼。望过来,“我以为你听见她的名字,至少会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很介意。”

    “还好吧,”杜窈笑,“反正拿来逗你玩是没什么心理负担。”

    姜维瞪了她一眼。

    “不过……”杜窈好奇,“你这么喜欢她啊?”

    “……嗯。”他低头,模样像一只孤单的小狗。手里的购物筐也垂下去,“我知道,她对你做了很多坏事,我也没有立场点评——我为上次比赛向你要原谅的话道歉。”

    “没事,”杜窈眨眨眼,“可以理解。但是姜维——她喜欢你吗?”

    他顷刻一顿。

    气态更低落一些,“……不。”

    “那你何必呢?”她拍拍他的肩膀。

    “可是她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姜维把一包卫生用品放回购物筐里,“或许她对别人做过很多坏事,但她对我一直都很好……杜窈,你不懂。如果不是她,我还在孤儿院里过日复一日的生活。”

    杜窈思绪一怔。

    片刻,声音轻飘飘地,“你只是感激她。”

    “不,我喜欢她。”

    啊啊。

    似乎所有人都能很斩钉截铁地区分爱与其他情绪。

    “为什么?”

    “因为我在奢求一个陪她下地狱的机会。”-

    杜窈回神。

    已经到家,电视机里的声音不高不低,做背景。她坐在沙发上,总会去想今天与姜维讲的话。

    程京闻也是这样想他们的关系么?

    哪怕她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也要义无反顾地陪下地狱。

    杜窈并不反感这一种理念。

    她庆幸自己是一个好人。

    可怜姜维爱上一个坏人-

    周四如约而至。

    杜窈其实筹备了很久。在米兰程京闻予她讲一番话的当晚,她便想要回应。可是又找不到一个恰当的时候——她想正式一些。毕竟前两次说喜欢他,都很草率,也并不算真心。

    已经过了春分。

    杜窈在衣柜里挑了一件粉紫色的碎花裙,外面披一件开衫。头发丝儿的弧度卷得精细漂亮,妆也画得格外久。

    与餐厅打过电话确认一切妥当,便出门。提前一小时到。

    老板是位女孩儿。

    提前出来迎,“杜小姐。”

    “嗯,”她说,“都布置好了吗?”

    “一切都好了。”

    推开玻璃门。

    餐厅很雅致的环境,一派清新的绿色调。更引人注目的,是一片花墙。

    几乎布满了三米高的整面。

    粗略地望,花种繁多。大概上京所有能搜罗到的花,这面墙上都有一束。

    老板略是忐忑,“这样……行吗?”

    还是一个月前收到这笔大单。

    提了尤其古怪的一个要求——布置一面花墙。用她发来的品种,一样一束。足足上千种,光是联系花店便花去大半个月的时间。

    杜窈点一下头,“可以。”

    其实不在意是否好看。

    只要这上千种浪漫与祝福的花语一同做见证就行。

    把要说的话在心里过一遍。又反复去确认包里的礼物是否还在——生怕像面具一样不翼而飞。

    墙上时钟的指针逐渐迫近约定的时间,夜色也慢慢低沉。

    杜窈打一通电话,“你在哪了呀?”

    “路上,”对面笑,“有些堵车。”

    “你要是敢迟到——”

    程京闻看一眼表,“十分钟。”

    “那就好,”小姑娘哼哼两声。片刻,又软下去。撒娇似的,“你快一点来呀,程京闻……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和你说。”-

    才挂了电话半秒。

    又有一通打了过来。

    程京闻以为杜窈还有什么话要说,眉眼一挑,索性开了免提。

    “还怎么了?”

    传出来却是姜维的声音。

    惶然又缥缈地回响在汽车一方狭小的空间里。

    “程哥……我好像杀人了。”

    作者有话说:

    走走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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