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少雨。

    雪倒是不吝啬地下。才出机场,  地面已经铺积一层薄薄的白。往来的行人走过,顷刻又被踩成乌脏的灰。

    在酒店下塌。

    与合作的设计师giao通过电话,定在傍晚一间运河旁的餐厅吃饭。

    他语气很兴奋。

    “fede,  再加一张椅子。你一定想不到,我们的合作这么快就有人愿意投资了!”

    “是谁?”

    “《sci》,  他们对我们的设计概念很感兴趣——似乎也看过你今年比赛的作品,  希望我们的项目能上一期专栏。”

    《sci》在国内知名度并不高,  但在国外风评很好。常与小众新锐的设计师合作,  也是大公司发掘新人的一本途径。

    杜窈笑,  “他们原来还做投资么?”

    “我也奇怪,”giao说,  “是有人内推我们的。你知道,杂志社里总有一些名额。”

    “知道是谁吗?”

    “这当然是秘密,”他笑,“别关心这一些了fede,今晚他们会请一位先生来加入我们的饭局,  到时候可要做好准备。”

    “当然。”

    杜窈把时间与地点告诉了齐薇。还早,  在飞机上睡过七八个小时,也并不困。索性出门走一走,去常去的bar吃一份早餐。

    不意外见到以前的房东。

    很和蔼的老人。一见到她,  立刻中气十足地招呼来同一张桌子坐。

    “fede,好久不见——还好吗?”

    她惯例地答一句不错。

    老人却笑,  “感觉你很累。”

    “是么,”杜窈愣一下,  又笑,  “刚刚坐了十三个小时的飞机,  确实有一些。”

    “在上京的生活怎么样?”

    “忙。”她想了想,  “也还好。”

    “这次回来——哦对了,”老人忽然一拍脑袋,“你上次退房时落了一些东西,看起来很重要,我就给你留下了。”

    “什么?”

    杜窈不记得自己遗忘了什么贵重物品。

    老人比划,“一个盒子。里面好像有信,玩偶和很多别的东西。”

    杜窈茫然。

    直到一只灰色的鸽子扑棱棱飞到脚边。顿时一慌,下意识往后挪一下椅子。黑色的椅腿在石砖路面划拉刺耳又短促的一声。

    脑海里也掠一道白光。

    里面,是过去四年里程京闻匿名送来的礼物——当时不太好意思扔,也不知道要退还予谁,便都一股脑儿收在盒子里。

    回国也没有拿走。

    前一阵知道事实,难过了好久,还以为已经扔了。没想到,还有失而复得的机会。

    顿时,“您现在方便吗?”

    “当然,”他起身,“走吧。”

    她心情雀跃,“谢谢!”

    “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是……”杜窈忽地一滞,“朋友送的礼物。”

    心里顿时反过来唾骂自己。

    才一盒过期的礼物,高兴个什么劲儿——还有四天。他不来说清楚,送几件礼物也不该挽回你的心。

    杜窈的眉眼不由向下一耷。

    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十五个小时,也没有收到一通电话。

    什么意思啊?

    老人顿时笑,“男朋友?”

    “才不是!”

    “真的吗?”

    “当然,”她鼓一下脸颊,“stefano,我有什么必要骗你吗?”

    “爱情嘛,”老人笑,“谁说得准。”

    他去储物间把一方黑色盒子抱出来,交给杜窈。拍了拍,“可别再忘了。”

    “嗯。”杜窈抿了下嘴唇,“谢谢。”

    怀里沉甸甸的重。

    以前都是放在衣柜底下,拉出来,再推回去。从来不知道积了这么沉的分量。

    杜窈拢了一下胳膊。

    纸盒的硬角硌在手臂内里的软肉,隔一层羽绒服,依旧有一些钝钝的疼。

    到底都放了什么?

    她索性坐在楼梯角,把盒子拆了。盖子移开的一霎,似乎,四周的空气都泛起一些岁月经久的朴黄。

    顶面上一只咖啡色的毛绒小熊,被压得略微变形,乌亮的眼乖乖看她。

    手里抱了一张贺卡:儿童节快乐。

    杜窈稍怔。

    视线下意识避开。往右,是一块巧克力蛋糕外观的黏土。凑近,还有可可的香。

    上面用巧克力酱写:生日快乐。

    呼吸也都放轻了。

    再往左看。一只豆绿色香囊,缎面的布,上面刺绣精致。只是挂绳有些粗糙。

    里面一卷白纸:端午节快乐。

    这下,心里最软的地方被冷不防撞一道,涌起越发浓重的情绪。

    杜窈不敢再看。

    仓惶地拿盖子使劲儿压下去,像是封住潘多拉魔盒一样坚决。把所有的动摇与蛊惑,都拦在硬纸做的盒盖里。

    深吸一口气。

    起身,大概是站得太急,眼前一片光斑似的黑。恍惚。

    于是就这一刻。

    眼前模糊。

    场景变换。像一副画,里面有黄昏的光,一切都是逐渐衍深的暖色,anatolyevich的风格。女孩儿趴在男孩背上,晏晏的笑,让光与影把他们一同虚化。

    耳边响起好遥远的声音。软软的,与风一起由远及近。

    “……以后,我们每一个节日都一起过,好不好?-

    运河在午夜是米兰最热闹的一段。细长的暗色河流,由粼粼波光里的月把鼎沸的人声与炽烈的酒气混淆。

    一路上大多是酒吧。

    过一条街,又是一家挨一家的日料韩餐。喧闹与安静,割裂成两处世界。

    杜窈把齐薇介绍给giao,两人也算是一拍即合,聊得投机。

    两碗三文鱼鞳鞳上桌。

    giao接一通电话,又很快回来。没什么情绪变化,“那位先生暂时不来了。”

    “怎么回事?”

    “临时有事,”他耸肩,“改约三天后的晚上见面了。在华人街附近——噢,那天是你们的新年,对吗?”

    “嗯。”

    “再等等吧,才三天。很快的。”

    是很快。

    还有……三天-

    时间向来磋磨。

    在不要的时候慷慨大方,在需要的时候一晃而过。

    与giao商谈方案的雏形才敲定。结束时他提醒,“别忘了,明天晚上聚宾楼。”

    明天。

    杜窈愣在椅子上。

    收包的动作也顿了顿。直到齐薇叫她,才回过神。

    “小窈?”

    “马上。”

    东西一股脑儿往包里塞,电脑把稿纸压得皱皱巴巴。心情也乱糟糟的。

    杜窈在手机里设了一只倒计时的闹钟。低眼,去看。

    还有二十六小时-

    齐薇与齐年白天去看双年展。于是,晚上杜窈自己先去的华人街。

    张灯结彩,红灯笼挂了一条路。

    在街口的奶茶店点一份关东煮,三只年糕福袋和两串豆腐。

    心不在焉地咀嚼。

    直到咬到嘴唇里一块软肉,疼得她一抖,才重新集中注意力。去包里拿纸巾,手一错松,掉在地上。

    俯身去捡,有一只手比她更快一步。

    比纸更白的手,食指上一圈素银环。杜窈愣愣地注视几秒。顷刻,才反应过来一般,不可置信地撑起眼。思绪顿时白茫茫一片,又似乎掠过许多,挤占空间,要她思考不得。只能由视线看向他手里的纸巾,把视野也一点一点上抬,直到容进他的脸。

    依旧是光风霁月的眉眼。

    比半月前瘦削一些,眼窝更陷。于是,把那双灰蓝的眼里拢向她的目光变得情深。

    他把纸递给她。

    杜窈下意识去接,也碰到他冰凉的指尖。似乎异国的风雪,在这一会儿,全数簌簌进她的心里。积上厚厚一层白。

    抿起嘴角。

    半晌,以很客气的语调。

    “谢谢。”

    两个字的韵母才落。

    指尖被他倏地攥紧。不及反应,被朝前一扯,撞进坚实的怀里。

    醇郁的苦艾骤然袭卷鼻端。

    薄薄的肌肉,熟悉的气息,有力的心跳,起伏的呼吸。都在无孔不入地侵略,崩塌杜窈筑起的强硬的防线——

    你看,她其实根本没有胜算。

    杜窈还是无力地挣扎。

    “松手——!”

    “不,”他甚至更用力地把她箍紧。太用力,以至于声音都在颤,“不。”

    “你……”

    “窈窈,”他把下巴抵进她的肩窝。讲话时,灼热的吐息都打在耳根。

    里面间夹一声叹,“我知错了。”

    “什么错?”

    “捉弄你是我不对,”他声音低沉。很冷的音色压在她肩颈里,是以一种很失意的情绪。要人不得不心软,“以后你不喜欢的,我都不做了,好不好?”

    真是好哄人的语气。

    杜窈承认自己是动摇了。

    不再挣扎。慢慢地,窝在他怀里。讲话也捎上一点糯糯的鼻音。

    “可是程京闻,我不要听你说这个。”

    “那要听什么?”

    “你知道。”

    头顶便回应似的缄默。

    “程京闻,要你说一句话这么难吗?”杜窈彻彻底底地委屈起来,“你凭什么抱我,凭什么亲我,凭什么来道歉——我们两个有熟成这种关系吗?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啊?”

    才复燃的火又被一盆水浇灭。

    杜窈用力地推开他。

    鞋跟急促地撞击灰白色的石板路,讲不清是逃还是离开。

    干涩的风刀似的刮过。

    还有五个小时-

    一顿晚饭吃得心不在焉。

    不过大概掩饰得还好。

    giao与齐薇也与杂志社的人谈得风生水起,便也没有被发觉。

    结束时杜窈看一眼手机。

    一小时-

    才出聚宾楼的门。

    杜窈的视线还没从手机里抬起来,便被齐薇搡了胳膊。

    疑惑,“怎么……”

    “你快看,”齐薇凑近,朝一个方向努一努嘴,示意她转头。又小声,“程先生哎。他来这儿——肯定是找你的。”

    杜窈下意识顺她目光,往右。

    路灯淡色的光晕边。程京闻一身黑色的大衣,比背景里的夜还要深重。薄寒的眉眼,掩在一支青蓝色烟灰的火星里。

    视线在空中短促相接。

    他指尖明灭一瞬,又被彻底捻暗,再扔进垃圾桶里。

    齐薇识相,“我先走啦!”

    “等……”

    人早没影了。

    杜窈哼一声,往电车站走。

    没有要搭理程京闻,他也没有上前。只是跟在杜窈身后五步的位置,一前一后地走,一前一后地上车。似乎,要送她回酒店。也仅此而已。

    下车时手机一条提示——

    倒计时即将结束。

    还有五分钟-

    杜窈受不了了。

    于是,在程京闻要进电梯的前一刻,把门抢先按了阖上。

    他也没有要抢这缓慢关门的几秒。

    大概知道杜窈不想要他继续跟着,也停下了脚步。望来的目光晦涩,翻涌。再被合上的电梯门压窄,隔绝。

    杜窈再生不出其他什么情绪了。

    木木地靠在冰冷的壁身上,看最后一分钟的倒计时。

    她从来没觉得秒数走得这么快。

    仿佛后颈已经悬上一把行刑的砧刀,迫不及待地要饮血开刃,叫痴愚爱情的人狠狠吃一记教训。

    十秒。

    杜窈在门口找钥匙。

    一柄黄铜色躺在包底,手指无数次碰到,又被她胡乱地拨开。

    片刻,杜窈丧气地把头抵在门上。

    稀疏的木纹依旧压进皮肉,钝钝的疼。她像认命的死囚,把头跪低。

    五。

    她叹了一口气。伸手,还是把包里的钥匙拿了出来。

    四。

    “杜窈!”

    忽然有人叫住她。

    走廊拐角的楼梯口,一道黑色的身影。大概是跑得急,少见有些狼狈的气喘。

    杜窈的视线一下就模糊了。

    鼻尖发酸。

    三。

    程京闻大踏步向她走过来。

    掀起一阵风,把杜窈眼里蓄的薄薄一层水雾吹落。

    二。

    “杜窈,新年快乐。”

    ……不。

    她不要听这一句。

    一。

    程京闻用力把她抱进怀里。

    下一刻,要讲的话裹进很远一声炸响的烟火里。声音喑哑,又近在咫尺的清晰。

    “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终于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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