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里的浮灰都暂停一刻。

    杜窈屏住呼吸。

    午夜潮瑟的风凛冽,  枯黄的干叶吹卷到脚边。被一双鞋踩上,发出窸窣的响。

    程京闻向前两步。

    俯身,宽挺的肩舒开。张臂,  以要拥住她的姿势躬下脊骨。

    杜窈的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

    强劲的荷尔蒙气息甚至掩过他身上醇郁的苦艾味道,无可阻挡的侵略。

    他大概是被逼得叹了口气。

    灼热的呼吸打在杜窈冰凉的鼻尖,  温度的极与极,  掀起后颈一阵战栗。

    她不由往后缩了缩。

    还是羞怯。低下脑袋,  视线注视他愈发近的胸膛,  手指在身后不安地绞动。

    他会怎么回答呢?

    喜欢的人——或者更直白快速一些,  男女朋友。再讲究一些,说情侣与恋人。

    不论哪一种。

    杜窈都会点头接受。

    鬓边的发被风吹得稍乱。修长的手指一顿,  捻起,捋到耳后。指腹的温度也与薄茧一齐蹭过脸颊,耳尖,侧颈。

    把过电似的触感留在肌肤的纹理间。

    杜窈不由咬紧了下唇里一块软肉。

    “程京闻……”

    “嗯。”

    他沉冷的嗓音掩在枯树被风吹动的声响里。雾似的,捉摸不定。

    杜窈忽然有些不安。

    再追问一遍:“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只给我递衣服,  ”她跺跺脚,  “什么意思?”

    程京闻默然。

    手绕到她的后背,碰到大衣底下瘦削的脊骨。单薄似风。

    杜窈若有所觉地靠近他一点。

    松开绞得发红的手指,攥住了他腰际的衬衫。羊毛混纺,  微硬的纤维团起,把手心磨蹭发热。

    答案付诸于行动也好。

    程京闻主动来抱一抱她,  也可以算作一个明确的回应。

    “意思么——”

    头顶蓦地浮起一声思量的喃喃。

    杜窈的心跳骤然提速。

    打消所有胡思乱想,屏息凝神地听他一个回答。

    肩胛骨一压。

    他的手掌完全地附贴在脊背以上。即便隔一层大衣,  也能觉出掌心的滚烫。

    要抱她了么?

    杜窈下意识抿紧了上翘的嘴唇。

    视线直直盯着他的鞋面,  松松垮垮一系灰黑色的鞋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

    背后蓦地一松。

    不待她反应,  身后的手拎起大衣,  往她脑袋上一罩,捂得更严实一些。

    “——发善心照顾一个病号算么?”

    “……”

    杜窈默然地仰起脑袋。

    与他对视片刻。伸手把衣服扯下,用力地砸到他脸上——

    被轻车熟路地挡住。

    “第几次砸我脸了?”

    “就砸。”

    “这么讨厌?”

    “对啊,”眼圈儿已经开始发红,“我真的讨厌死你了。”

    几个字他也吝于给予。

    高涨的情绪与唇角一齐耷下。失望与不满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把一颗高高抛起期待的心脏也击得发酸发软。

    光裸在外的肩颈开始轻轻地打颤。大概,是被冻的。

    杜窈使劲儿咬一下嘴唇。

    肩膀拢起,再也捱不住站在这里与程京闻对峙。尖细的鞋跟一转,要走。

    或者说,要逃。

    才抬起脚尖迈了一步。

    身上一暖。重新被黑色的大衣拥进怀里——特意低眼去确认横在身前的手。揽过腰与肩,把温软削薄的一团按在怀里。

    声音贴上耳根。

    “好了,”他似是无奈,“不逗你了。”

    杜窈心里还气。

    挣扎两下,“照顾病号还动手动脚?”

    “刚才骗你的。”

    “那你现在说实话。”

    杜窈转身,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似乎要听他的心跳辨认话的真伪。

    “上车。”

    “干什么?”

    “公主,”或许她的语气太过警觉。程京闻叹一口气,“总要有一点仪式感。”

    杜窈仰起头。

    隽秀的下巴蹭在他衬衫正中的一排纽扣上,略微的卡顿。

    “是吗?”

    “是,”他的手在她发顶揉一下,“还不相信——狼来了?”

    杜窈噘了噘嘴巴。

    视线里,他的眼神的确温柔无奈,是认输的前兆。

    “去哪里?”

    “保密。”-

    就不该有期待。

    高速公路上蓝底白字的路标从视野里呼啸一过时,杜窈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崇湖墓园?”

    “嗯。”

    “……傍晚去扫墓?”

    “不,”他空出一只手,把直起身子的小姑娘按回座位里。淡声,“那里有我的答案。”

    杜窈略是困惑地眨了下眼。

    “你每逢跨年去墓园——原来是真的么?”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公主,”他不再作答,“有点耐心。”

    杜窈心里愈发好奇。

    悄悄看他,神色竟然肃穆。紧绷着肩背,锋锐的喉线偶尔起伏——似乎在紧张。

    很细微的情绪泄露。

    她不由心里发笑。

    原来他也是会紧张的么?

    心里最后一口不悦的气也消散。把身上的大衣再抱紧一点,期盼的心思也再一点一点提到嗓子眼。脑海里胡乱地幻想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要做的事。

    四十分钟一晃而过。

    杜窈略悬的脊背撞回副驾驶座里,迷迷糊糊地揉一下眼睛。

    又睡着了。

    “到了?”

    “嗯。”

    杜窈小口打一个哈欠。

    推开车门,立刻被卷吹过的凉风叫醒。环顾四周,空寂,只有树影婆娑的低语。

    她有些害怕地往程京闻身边凑了凑。

    “然后?”

    “跟我走。”

    “……噢。”

    “害怕?”

    “当然,”她抓住程京闻的手臂,“这可是墓园哎。”

    “都是死人了。”

    “万一有鬼呢,”她说,“你相信吗?”

    “不信。”

    “为什么?”

    “如果有,”他看一眼杜窈,“那我大概已经被程绍闻附身了。”

    无意揭到了他的伤疤。

    杜窈稍愣,又扯一下他的衣袖。安慰似的,轻轻抱住他的胳膊。

    程京闻垂眸。很温和的一眼。

    “走吧。”

    “嗯。”

    犀角似的月挂在积云里,溶溶的光把路上两道人影拉长。

    脚步声停下。

    墓园门口一道铁门紧闭,挂了一张通告。大概是前一段时间来祭扫的人里出了传染病,暂时封控消毒,直到年后才重新开门。下方附了二维码,有云扫墓的建议。

    杜窈下意识往左看,“这……”

    程京闻紧绷的脊骨似乎松懈下来,神色如常。扯松一下领口。

    “年后再来吧。”

    “哎……年后?”

    还有两个多月呢。

    杜窈揪住他的衣袖,“云扫墓,一样的。”

    “不行。”

    “怎么不行?”

    “不一样。”

    他态度坚决。

    杜窈顿时瘪起嘴,“你是不是想耍赖?”

    “没有。”

    “你就是。”

    他颜色浅淡的薄唇抿起。

    “年后。”

    “就现在。”

    程京闻缄默地低眼。

    小姑娘很委屈的神情看他。

    眼睛直直地瞪过来,却有一层逐渐聚起的水汽。吸了吸鼻子,嘴角向下。

    要哭。

    “干什么呀程京闻……”

    已经期望落空两次了。

    他的答案就像一张空头支票,永远汇不出她想要的结果。

    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砸。

    “……骗我很好玩吗?”

    程京闻一顿。伸手,指腹蹭去她睫毛上潮湿的水渍。

    “我没有骗你。”

    指尖的一小滴水珠滑进虎口,拖下一道蜿蜒的透明长条。

    他叹息一声。

    伸手,把大衣里哭得一颤一颤的可怜小猫按进怀里。

    “别哭了。”

    他的声音依旧沉,但不再冷。放轻,与他一齐埋下来的头一并贴在侧颈。

    杜窈抽噎两声。

    被他完全拥紧,面颊上未干的泪渍全数洇在胸膛的衬衫上,由体温蒸发。

    开口,声儿里有很浓的鼻音。

    “这是你的答案吗?”

    他们是可以拥抱的关系。

    缄默一时。

    颈侧贴住他的面颊,肩膀抵住鼻尖。炽热的呼吸打在光裸的肌肤上,一片战栗。

    杜窈不由拢一下肩膀。

    右边一截锁骨碰上他的薄唇。于是程京闻开口说话,呵出的气也在嶙峋的骨上描摹。像难解难分的吻。

    “今天一定要听到回答吗?”

    “一定。”

    她的声音潮湿又倔强。与脖颈跳动的脉搏一样,坚决有力。

    “好。”

    他终于应下。

    片刻,横在肩背的右手松开。慢慢上移,指尖掠过后颈,没进她乌顺的发间。屈指,箍住她的后脑。

    杜窈自发地仰起尖瘦的下巴。

    才歇住哭声,还在一抽一抽的缓气。小脸上几道水渍,可怜兮兮的模样。

    程京闻顿了顿。

    再是理智与铁石心肠也受不住她一哭。叹息一声,先去口袋拿纸,替她擦干净眼泪。

    “怎么这么爱哭?”

    “才没有。”

    她的嗓音被鼻腔里未顺的气压低,尾音不自主地拽长。

    像小猫的喵呜。

    纸巾在脸颊上轻轻地蹭,有些痒。杜窈晃了晃头,换来后脑一股有力的钳制。

    “别动。”

    “噢。”

    挺喜欢他这种不容置喙的口吻。总是充斥占有与掌控欲,一点恰到好处的强迫色彩。

    或许是视线太过强烈。

    程京闻拿纸的手一停。片刻,攥成团,扔回了口袋里。

    失笑:“我又不跑。”

    “谁知道,”她咕哝,“你没有信用。”

    “是么?”

    他右手略一用力。

    杜窈被迫地把下巴仰高,肩颈扬起一道漂亮的弧。

    “那我该挣回一点信用分了。”

    他俯身。

    苦艾醇郁的气息包围。灼热又沉重的呼吸打在眉眼间,叫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略微踮起脚尖。

    心跳如擂鼓。

    在风声与树叶窸窣的白噪音里格外清晰。

    “砰。”

    “砰。”

    “砰。”

    一下,一下地撞击。呼吸急促。又极力地屏息,试图掩盖再一次掀起的期待。

    他这一次也不会真的亲她。

    杜窈在心里告诫。

    把上涌的希冀用理智堵压,抵抗。使劲压下所有的幻想。

    他不敢真的亲她。

    毕竟,即便是送花这样稀松平常的小事也要假借其他的名义。

    或许等一下他又该插科打诨地蒙混过去——

    一个很轻的吻降下。

    蜻蜓点水,碰过杜窈冰凉的鼻尖。

    杜窈倏地睁开眼睛。

    脑海炸响一片白光,思绪茫茫。所有的不安与最坏的假设顷刻消散。

    程京闻亲她了。

    不是趁酒借醉的偷吻。是直不避讳,正大光明表昭心意的吻。

    他们——是可以亲吻的关系。

    “这是”

    “这是我四分之一的回答。”他垂眸,“公主,还满意么?”

    怀里的小姑娘还懵懵的。

    水洗过似的眼直直地盯她,面颊逐渐衍上一团淡淡的绯色。

    “四分之一?”

    “嗯。”

    “其他的呢?”

    “年后。”

    她立刻蹙起眉,“为什么不能现在”

    “因为我想交一份完美的答卷,”他说,“对你,也对我。”

    勉强接受这个理由。杜窈噘了一下嘴。

    “那我们现在什么关系?”

    “由你决定。”

    他把主导权交给她。

    杜窈却哼一声。还是要她开口。

    “那”她歪头思量片刻,狡黠一笑,“你再亲我一下,我决定。”

    程京闻配合地低头。

    杜窈趁机把脚尖踮得再高一些,呶起淡粉的嘴唇。想去亲他——

    被拇指抵住。

    略一用力地按压,充血。一阵细微的压迫性过电感从脊骨上窜,浑身发麻。

    下意识要张嘴,被指腹更用力地碾住。

    “唔?”

    杜窈不解地眨一眨眼睛。

    程京闻大概看破了她的心思,面上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慢条斯理地张口。

    “接吻,不可以。”

    作者有话说:

    公主:滚蛋!!!

    重修了一下后面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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