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窈没有进病房。

    与妇人在门边僵持一刻。终于,  慢慢呼了一口气,“说完了。”

    “进来,”妇人看她的手,  “白长年纪,也不会照顾自己。”

    杜窈咬了下嘴唇。

    关怀与忽视的两种情绪把几乎要把她拉扯散架,  一种更强的无力感席卷。

    “……你听见我刚才说的了吗?”

    “我耳朵还好,  ”妇人皱了下眉,  “你想表达什么——让你戒备一点有错?”

    听起来是杜窈的不对。

    她顿了顿,  “没有错。”

    “杜窈,  ”妇人了然地笑,“你讲这么多大道理,  还不是在替那个小杂种说话。但是来与我说有什么意思?反正,你已经为了他,不要这个家了。”

    杜窈低下眼。

    片刻,“我以为你在南城给他打电话,至少已经不介意了。”

    “不介意什么——身份?”

    妇人轻蔑地一扬唇角,  “可笑。”

    杜窈心里顿时泛滥一种很难受的感觉。隐隐的抽痛从胸口扩进骨缝,  叫她喘不上气。

    “不,”两次深呼吸以后,“是不介意关心我的方式,  是否让你们蒙羞。”

    妇人稍怔。

    才认真去看眼前的女儿。

    脸色发白,六七分相似的眉眼。有很倔的情绪,  便不算像。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常宁不由怀疑自己的教育方式。不明白是哪里出岔,把她养出一种英雄主义的情结。自小就对南城的旧制不满,  像要推翻腐朽王朝一般在桌上激慨地指责他们一群大人,  好像他们是多么十恶不赦。

    好在没有人会与一个小女孩计较。

    依旧有人私下朝常宁告诫两句。这样的性格长大了,  在南城,  活不下去。

    她当然知道。

    每次听杜窈讲话,与杜渐成都胆战心惊。尽管杜家是南城百年的老牌旧贵,尚能照拂她一二——要是他们离世以后呢?

    于是他们只能选择不听不闻,企图在沉默里消杀杜窈出格的想法。

    现在看来——

    妇人轻笑,“杜窈,你真是从来没变。有时候我和你的父亲会想,是否把你保护得太好了,没让你见识险恶,才会让你成天生出不切实际的幼稚想法。”

    “我告诉你,既然生在南城,就要遵照南城的规矩,没有地方会愿意接纳一个出格的人。”

    杜窈抿住略白的嘴唇。

    “……您说的对。”

    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走廊流动的气流里。

    “可能,这也是我永远成为不了你们想要的家人的原因吧。”

    她往后退了两步,站远。

    语气客套又疏淡,“谢谢您还愿意关心我,再见。”-

    接近晌午的日光灿金。

    直晒在身上,有轻微的热。杜窈在医院的马路边站了很久,依旧手脚冰凉。

    半晌,叫了一辆车回家。

    睡得浑浑噩噩,抵达。走路打飘似的下车,差点撞到门廊下的柱子。

    揉了揉脸。

    去包里找钥匙,插进门锁里转动了两圈——江柔不在家里。

    没人在家里。

    杜窈推开门,站在玄关。

    没揿灯,于是家里的一切都是灰色的。收拾齐整,更有一些空荡荡。

    杜窈默然地脱下鞋子。

    踩进毛绒拖鞋,恍惚地走回房间,把自己摔在床上。

    闭眼,浑然的噩梦袭来。

    一纸纸的条例与婚契风似的卷在她身后,化作凶恶的虎与豹,嘶吼地朝她扑来。

    杜窈尖叫一声。

    踉踉跄跄地朝前跑,从南城的大街小巷逃到上京的车水马龙。

    脚下一绊,摔倒。

    水泥路面一霎融成泥潭,整个儿裹住杜窈,把口鼻堵塞。

    耳边窸窸窣窣的议论像蚊虫爬进耳朵——

    “你不能这样……”

    “……你怎么可以这样,丢人。”

    “你要这样……”

    别说了。

    “你这样没有人会娶你……”

    “你要和他们处好关系。”

    停下。

    不要再说了。

    “……李家的小儿子挺喜欢你的,去跟人家说说话。”

    “他要喝酒你就陪他喝一点。”

    “真是的,女孩子要乖点才好嫁……”

    好难受。

    谁来救救她。

    谁都可以。

    “……你怎么能喜欢他?”

    “私奔私奔——杜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雷霆般震怒的声音与一柄漆黑的铁尺从高空狠狠地砸下。

    救命——!

    她无声地惨叫。

    紧紧的闭上眼睛,恐惧要冲破颅顶。

    “……”

    预想里的疼痛没有传来。

    杜窈小心地睁开眼睛。

    是在一间卧室,布置舒宜。水泥与恶虎并不存在,似乎只是一场噩梦。

    她松了一口气。

    刚要仔细环视这间眼熟的屋子,后背抵上一个略烫的怀抱。

    “怎么了?”

    “做噩梦了。”

    杜窈听见自己声音软软地抱怨。

    不受控制地转身,视线里一张比现在尚更年轻桀骜些的脸。

    大学时的程京闻。

    他不轻不重地掐一下杜窈的脸颊肉,再挺温柔地把她往怀里按了按。

    话比动作锐利。

    “少胡思乱想。”他轻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听过没?”

    “我知道。”

    杜窈拿发顶儿蹭了蹭他的下巴。

    “梦到什么了?”他问。

    杜窈趴在程京闻的怀里,叹了口气,“有好多人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然后他们站在水边,鬼似的,请我上一艘船。河的对岸是我的父母向我招手。”

    “……我没有上船,还在与他们理论。他们就伸出好多只触手要把我抓到船上。我就被吓醒了。”

    程京闻垂眸听她说话。

    “我在想……是我错了吗?”

    杜窈的脸上有许多茫然。

    “这个梦好像在警告我,要回到原来的轨迹上。做我该做的,不做我不该做的。这样大家高兴,一切才可以恢复正常。”

    程京闻:“但是你高兴吗?”

    “我?我可能不重要吧……毕竟如果大家都希望这么做,应该代表一定程度的正确。”

    杜窈声音低低的。

    “……是不是我真的错了?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就像一百份答卷里只有我一个不一样的答案……是不是挺奇怪的。”

    “不。”

    程京闻的手穿在她的发间。略一用力,杜窈便仰起脑袋看他。

    灰蓝的眼轻眯着,散漫。

    “思修课是不是没好好上,”他扯一下嘴角,“人和考卷怎么能比?考卷有固定答案,人的想法是没有的——不然为什么称作人,不如玩具厂批量制作的木偶。”

    杜窈的眼睛明亮一点。

    “况且,你说要大家高兴——”

    他俯下身,去咬她的嘴唇。沉冷的嗓音沾湿,潮潮地附在耳边。

    “我只想要你高兴。”

    “杜窈,去做自己想做的。”

    ……

    一恍神。

    杜窈睁开眼睛。

    白色窗帘,粉色的被单。还在明江国际的卧室里。

    手腕上一阵刺痛,清晰地提示——

    这才是现实。

    杜窈出了一身细汗。

    掀开被子坐起身,打开手机。凌晨四点二十三。

    她想见程京闻。

    不见他的一周,这一天格外想他。

    梦里的公寓,小猫。缠绵悱恻的亲吻与有力炽烫的拥抱。

    杜窈想一想就会鼻酸。

    她要见程京闻。

    现在-

    苏城天气还好。

    明朗的晴空,细风和煦,卷起路边的枯叶也很轻,比上京更婉约的烟雨气氛。

    杜窈在一家小摊上喝粥。

    滑蛋牛肉粥,熬得鲜香浓稠。面前一笼豆腐包,鲜辣,配一碟陈醋。

    鼻尖儿冒起汗。

    倒是驱散了胃里昼夜颠倒的不舒服。精神一些,看一眼身边的行李箱,又泄气下去。

    她在干什么啊?

    一腔冲动地来苏城。

    既不知道程京闻在哪里工作,也没有想过是否会打扰到他。

    要是亲自去问——

    她的心思肯定会被全部猜到。要程京闻来追她吃苦的计划也要泡汤。

    真是沉不住气。

    杜窈懊恼地检讨自己。

    还在拿勺子划拉粥里倒映一张垂头丧气的小脸,边上突然有人很惊讶一声。

    “小窈?”

    她循声去看。

    淡紫色毛衣的小姑娘手里拎着两袋包子,睁大眼睛对视。

    “原莺?”

    杜窈一愣,“你怎么在……”

    “我家在这附近,”她抿起一个笑,“最近放假回来陪爸爸妈妈。”

    “你是苏城人呀。”

    与软乎乎的小姑娘讲话,杜窈声音也放轻一些。

    “对,”原莺好奇地看她的行李箱,“你是来苏城旅游吗?”

    “……嗯。”

    “程哥没和你一起吗?”

    “没有。”她赶忙摆摆手。

    原莺的眼儿弯起来,“那我把早饭送回去,来找你玩可以吗?”

    “当然可以,”杜窈笑,“我在这里等你。”

    原莺立刻跑到门边,“等我!”

    家挨得的确很近。

    杜窈吃完最后一口豆腐包,原莺从街的对面小跑过来。

    紧急看过旅游攻略。

    再问了原莺几个推荐的地方,便起身,叫一辆车与她一起。

    从平湖公园坐船到邳象山坐缆车。

    纵览。十一月的苏城依旧一片生机盎然,火红的枫接上苍翠的松柏,少有枯败的景象。

    杜窈心情放松许多。

    去看原莺,自从上缆车接一通电话,有些忧心忡忡的。

    便问她,“怎么了?”

    原莺看了看她,突然眼睛一亮,“小窈,你这次来苏城几天?”

    “可能……两三天吧。”

    她茫然地眨眨眼。

    原莺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小忙?”

    “可以呀。”

    “我的朋友在市中心开了一家主题快闪咖啡店,但是看板娘临时生病了,”她双手合十,使劲儿晃两下,“可以拜托你帮帮忙吗?不用做什么,只要在店里坐几个小时就行——会给你分红的!”

    “看……看板娘是什么?”

    “可以理解成吉祥物,”原莺眼睛亮亮地看她,“你一定超适合那套衣服。”

    听见有漂亮衣服。

    杜窈耳朵一动,“什么样?”

    原莺凑近,把手机上一张图递给她。

    杜窈一低眼——

    脸顿时一红。

    “你这是什么!”

    “试一试嘛,”原莺很诚恳地看她,“穿上一定很可爱的。”-

    杜窈坐在试衣间里很后悔。

    其实衣服是挺可爱。

    黑色的蓬蓬裙与白色的围裙,腰后一只巨大的绑带蝴蝶结。很平常的女仆裙——

    如果没有裙子后面一条猫尾巴。

    半小时前见到衣服。

    脱口而出地质问,“你们是什么店?”

    “女仆咖啡店而已。”

    或许她的语气太质疑。

    边上一位瘦弱男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很严肃地回答她。

    “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请别担心。”

    “那……”

    杜窈咬了下嘴唇,“能不能把尾巴揪掉?”

    “不行。”遭到一直反对。

    原莺打趣她,“小窈,你这么保守呀。”

    “什么呀,”杜窈把她拉到一边,小声,“你不觉得这个,很成人吗?”

    原莺一愣。

    反应了好几秒,才红起脸,“不是那个用的——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呀?”

    “……不是吗?”

    见原莺说的认真。

    杜窈低下头,再看了看衣服。心里羞赧,耳尖儿都冒火。

    明明记得以前被程京闻逼得穿上差不多的一件,也长这样。

    虎斑猫的尾巴与耳朵。

    快感灭顶时,他就会扯住衣服上的尾巴,强迫杜窈更加地贴近。

    头上的耳朵不住地发颤。

    于是潜意识里。

    凡是有这两种元素,在她的记忆里都是沾染情与色的。

    “不是啦。”

    原莺也被她弄得有些害羞。

    “就是很正常的女仆裙,加两个猫耳朵显得比较可爱而已——我们是一家正经的咖啡店!”她再三强调。

    杜窈别别扭扭地被塞进了换衣间,再被原莺哄出来。

    的确很适合。

    黑色的方口蕾丝勒出细细两截锁骨。上半贴身,衬出少女/优越的曲线。蓬蓬的裙摆底下,两条白皙的小腿不自在地并拢。脚下踩一双厚底粗跟白皮鞋,鞋尖儿也紧张地靠在一起。

    外面的人一时都没了声。

    杜窈不安地跺跺脚,“……还好吧?”

    “太可爱了!”

    原莺扑进她怀里。

    其他人也似乎回神,夸奖声一迭一迭儿地涌过来。黑框男生给她拍过几张宣传照,杜窈便立刻跑回试衣间脱了。

    心脏砰砰地跳。

    手指却不由去摸发箍上的猫耳朵。

    要是程京闻能看到——

    杜窈希冀又害羞地咬了下嘴唇-

    商贸大厦。

    程京闻结束了长达四小时的跨国会议,捏了捏眉心。

    与其他几位董事客套几句,便去乘电梯。

    “……我靠你看见没,咱楼下要开一家快闪女仆咖啡厅。”

    “明天营业对吧?”

    “对,宣传图你看了没?妹妹太可爱了……”

    “已经存成我的手机屏保了。”

    “猫耳真是太犯规了——”

    “明天必须全给我去,不去算什么男人?”

    电梯里议论纷纷。

    程京闻向来对这种话题嗤之以鼻。

    轻哂一声。

    无聊,还比不上他家里的小猫。

    但思及此。

    程京闻出了电梯,给助理打了一通电话,“帮我订今晚回上京的机票。”

    作者有话说:

    程老板你知道你要错过什么了吗!(震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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