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里风瑟瑟。

    杜窈鼻尖碰上一点山里露水的潮凉,苦艾的凛冽。

    才反应过来,手里错抓了他的领带。

    讪讪地松开,听见他剧烈地咳嗽几声,更心里有些抱歉。

    小声问:“你还好吧。”

    程京闻:“你觉得?”

    “对不起嘛,”杜窈仗着黑做了个鬼脸,“这里太黑了——谁让你的房子跳电的。”

    “你有理了?”

    “……没。”杜窈不吱声了。

    气氛多少凝固起来。

    杜窈站在原地,耳边是程京闻逐渐平复的呼吸声。很沉,像这片兜头罩面的夜色。

    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两步,出声问:“你带手机了吗?”

    程京闻该是看了她一眼。

    然后简短地应一声,打开了手电。白荧荧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有一种无机质的冷淡。

    “走吧。”

    他的声音也冷,像午夜潮涩的风。

    杜窈跟在这团光源身后,分明挨得不远不近,心里安定,又徒然生出一些在傍晚寂静时才钻出来的感怀。

    不知道这几年经历了什么,程京闻有些地方变得陌生,又让她不能确切指出究竟是哪里变了。

    大理石地面上晃着浅浅的光。

    蒙蒙亮的光圈逐渐衍进邃深的黑里,两道轮廓绰绰的影子一前一后。

    一种介于实与虚的不真切。

    杜窈不由缓下了脚步。

    程京闻察觉到身后没了声响,转头,手里的光也跟了过去。

    “怎么了?”他问。

    乌亮的鹿眼用力眨了两下,“没什么。”

    程京闻皱了下眉。

    放慢脚步,嘴里的话依旧不咸不淡地呛人,“这也跟不上?”

    杜窈顿时哼了好大一声,细细的鞋跟踏地,噔噔地响。

    程京闻扯了扯唇角。

    正走到楼梯口,手机上跳出来一条发小卢豫的消息,他低头去看,站定了脚步。

    卢豫:怎么,这个远程遥控关灯时间是不是很牛批?

    -

    杜窈心不在焉地走。

    猝不及防,鼻尖撞上一片坚实的后背,当即吃痛地捂住脸,倒退两步。

    呜咽地质问:“你干什么!”

    程京闻把屏幕锁了,“不看路?”

    回身,碰见她眼里一圈雾蒙蒙的水汽,顿了顿,还是俯身下去。

    语气勉强和缓:“磕哪了?”

    杜窈嘴里一股铁锈味弥漫,应该是刚才走神,张着嘴,牙齿嗑到下唇了。

    顿时倍感丢脸,把头别过去,“走开。”

    这声儿里有点颤。

    程京闻神色稍顿,但什么也没再说,转身继续往前。

    这回步伐很快,没有要等杜窈的意思。

    她跟着愈来愈远的光,拐一个弯,程京闻便彻底不见身影了。

    但好在这时供电恢复,杜窈才顺利找到了偏厅的门。

    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疼得脸皱起来。

    恰巧,碰见门口有侍应生端着木托盘,上面是要送进去的冰块与毛巾。

    瞧见她,主动问:“您需要一点吗?”

    杜窈点了点头。

    拿冰敷了一会嘴唇,伤口不算明显了,才推门进去,回到了座位上。

    拍卖已经开始了。

    孟砚白见她这时才回来,不免问:“去哪了?发消息也没有回。”

    “洗手间,”杜窈说,“外面断电了一会。”

    孟砚白却没在听她的解释,视线已经定格在鲜润欲滴的唇上。上面,有一道细小的伤口,牙齿的痕迹。

    他问:“嘴怎么了?”

    杜窈不由去碰了碰下唇的伤口,“撞到墙,磕到了。”

    听起来是个敷衍的答案。

    孟砚白面色稍沉,直觉得,这像极了激烈的亲吻之后——

    偏厅的门又被打开。

    后排有一点窸窣的声响,让他转过去看。程京闻不知道去做了什么,也刚刚才入场。眉眼冷淡,看不出蛛丝马迹。

    孟砚白察觉到杜窈也转了头。

    余光里,姑娘明亮的眼侧过去瞧了一眼,就平静地调开了。

    凑过来问他:“进行到哪里了?”

    孟砚白说:“才刚开始不久。”

    “还以为我错过好多了,”她拍拍胸口,“还好。”

    杜窈神色如常,孟砚白也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不动声色地平复情绪,笑了笑:“只怕你等下就觉得无聊了。”

    这话一语中的。

    拍卖的都是些珠宝装饰,古玩字画,杜窈听介绍就已经发困。别提厅内人多气闷,眼皮不自主地开始打架。

    最后头一歪,真的睡着了。

    孟砚白注视片刻。

    轻轻扯了下她的手腕,人便慢慢倒过来,脑袋碰上肩膀。

    他叹了口气:“小窈,乖一点吧。”

    -

    程京闻接了卢豫一通电话后回到偏厅。

    远远望过去,杜窈与孟砚白坐得很近,肩靠肩,头低过去说话。

    他皱了一下眉,入座。

    身边的周绿见他才来,不免抱怨:“你怎么才来,我一个人坐了好久。”

    程京闻淡声:“管到我头上了?”

    周绿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火,哑了半晌,深吸一口气,“没有。”

    程京闻没抬眼看她。

    周绿便像泄愤似的,后面几件珠宝都举了高价的牌,直到边上窃窃私语,投来艳羡的目光,才舒了气。

    去看左手边的程京闻,几千万流水般的花出去,也没什么表情。

    目光却很沉,若有似无地注视着右斜方。

    周绿顺着方向望过去,是孟砚白,肩头靠着一个背影眼熟的姑娘,模样亲昵。

    不用想,应该是他追了四年的那位。

    周绿撇了下嘴。先前听,钓着一个男人这么些年,就觉得那姑娘手段肯定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都差要躺进怀里了,还装模作样。

    她问:“在看什么?”

    “没什么。”程京闻撤回了目光。

    周绿看他:“孟砚白今天带这个姑娘……”

    “你很闲?”

    他不咸不淡地打断。

    周绿蹙了下眉,不知道程京闻今天这是吃错了什么药,句句呛人。

    索性继续去听拍卖,也不去管他了。

    下一件拍品是男士高定西装。

    周绿顿时没了兴致,翻翻手册,也不是什么大师的作品。

    人台被搬上来,她嗤笑:“这什么啊。”

    可这会,只要周绿转个头,就能清楚地瞧见程京闻的脸色——已经沉得能拧出水。

    -

    杜窈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发觉自己倒在孟砚白肩膀上,顿时直起身,“你怎么不把我叫醒呀?”

    “前面也不重要,”他笑,“看你累,就让你多点时间歇歇。”

    杜窈揉了揉额角:“进行到哪了?”

    孟砚白:“可巧,正好到你了。”

    杜窈抬头往台上看,一眼,便看见一件花哨的白西装,套在人台上,静静地放在拍卖师的右后方。

    记忆深处的灰,像衣摆上涂鸦的黑色浪纹,铺天盖地地卷起。

    黄昏余晖刚起。

    少女白皙的小腿勾住一段劲瘦的腰,趴在背上,蒙住底下人的眼。

    声音又娇又脆:“往左往左——哎,程京闻你能不能照我指示来?”

    被嚷的人有些无奈地偏了偏头。

    明明东西就放在书房,还非要七拐八绕地从客厅走到卧室,每个房间都转一圈。

    他叹口气:“知道了。”

    “什么嘛,”杜窈不乐意地撅起嘴,“送你生日礼物还不情不愿的。”

    “没有。”

    程京闻顺着她的话,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才走进书房。

    “我要松手了噢,”她趴在耳边说话,唇齿间呼出一点点热气,像小猫轻轻蹭了蹭耳廓,“不要太感动。”

    程京闻睁开眼睛。

    窗户敞开,瑰色的余霞正在天边烧起。人台上的白色西装覆上暖金的色调,花哨的涂鸦里,一张简笔画的笑脸正盯着他。

    冬日干燥的风扑面,有立春之际冰消雪释的活泛。

    良久,没有听见程京闻说话。

    杜窈无端有些紧张:“不许说不喜欢!”

    “没有,我很喜欢。”他转过身,罕见地说了很长一句话,也很郑重,“这是……我第一次过生日,也是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谢谢你。”

    杜窈没被他这样认真地看过。

    脸红,声音也软下去:“什么呀,以后每一年你都会有新的礼物。不止是生日,十二个情人节,中秋节,端午节……我们每一个节日都一起过,好不好?”

    -

    拍卖的木槌敲响。

    杜窈用力地眨一下眼睛,挣回到喧闹的现实。背景音里,已经开始举牌叫价。

    “五十万。”

    “六十万。”

    “七十五万。”

    知道是孟砚白拿出来的拍品,来抬一抬他心悦的姑娘身价。大多人,也都愿卖一卖这位集团新总的脸面。

    即便不懂,也争着出价。

    报价到一百五十万的时候缓了下来。

    孟砚白敲了敲左边的桌子,那人便立刻举了两次牌。

    “两百万!”

    周边的人视线齐齐调转,还未来得及惊叹他这样舍得,报价又一次被刷新。

    “……五百万!”

    拍卖师的唱价声卡顿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突然抬了三百万——这情况稀松平常得很。只是叫价的人,让他一瞬间以为花了眼睛。

    众人顺他视线往最后排望。

    程京闻面无表情地转着手里的牌子,眼皮不掀一下。

    周绿不可思议地看他:“你疯了!一件衣服——”

    “闭嘴。”

    很平淡的一句。

    可周绿顿时就像被掐住了嗓子,脸色青白,把头扭开了。

    “我操什么情况?”

    “真是稀奇——程先生什么时候这么乐善好施,愿意给别人当跳板了。”

    “成悦跟正时签了什么协议?”

    “上京要变天了……”

    厅里窃窃私语声嗡嗡作响。

    这边,当事人也一头雾水。

    孟砚白眉心蹙起很深一道褶,暂时停了左边人还要竞价的动作。

    喃喃:“他发什么疯?”

    又转头去看杜窈。

    她视线放在脚尖,平静地坐着,倒像是这大厅里唯一一个不关心的人。

    孟砚白问她:“你们认识?”

    没说是谁。

    杜窈也回问:“和谁?”

    “程京闻。”

    她说:“不认识。”

    孟砚白眯起眼睛,目光里有审视的意味。片刻,移开了。

    左边的人迟疑:“老板,还叫价么?”

    “当然不了。”他笑,话说的很亲昵,“既然他乐意花钱给我们小窈送名声,就让给他吧。”

    拍卖师见无人加价,便开口倒数。

    “五百万第一次,五百万第二次,五百万第三次——成交!”

    一场匪夷所思的拍卖一锤定音。

    鼓槌砸下,发出清脆的响。程京闻随手扔了牌子,站起来。

    他身量优越,这会,又是全厅的焦点,所有人便自发地往后排看过去,逐渐安静下来,听他要说什么。

    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程京闻的左半张手掌抄在口袋里,低头,似乎在思索一件很重要的事。

    过了半晌,才慢条斯理地张口。

    “不知道这套西装的设计师是谁,”他微微一笑,“我很喜欢,有荣幸能见上一面吗?”

    -

    杜窈不知道他要使什么坏。

    所有人都转过去看,她也只好跟着转身。视线与程京闻刚好抬起来的目光碰了一下,似乎正交汇在吊灯的下方,便也有了灯光的热度,很烫。

    孟砚白轻轻拍一下她的胳膊。

    “小窈。”

    “知道。”杜窈深吸一口气。

    站起身,露出一个很浅的笑,“程先生,幸会。”

    所有人总算能看一看这姑娘的面貌。

    很白。肌肤像瓷釉似的白,衬得人清冷。偏偏细弯的眉底下一双杏眼,澄澈,显而易见被家里捧在手里长大的娇气,显得娇憨明媚。只一眼,就会叫人很难不心生亲近。

    程京闻定定地望向她,没有开口。

    在无限的缄默里,气氛趋于古怪。

    孟砚白有位喜欢很久的姑娘这事在上京传得满城风雨。

    众人心里跳了一下。

    程先生这架势不会要横刀夺爱——

    程京闻从后排走出来。

    像慢速的长焦镜头。

    暖色调的光细致勾出硬朗的线条,很亮,但不抵眉骨拓下鸦青色阴翳的眼底。

    一身黑色西装,没显半点规矩。里头的衬衫扣子解开两格,喉线锋利,边上一点棕色的小痣,皮肤是冷色调的白。

    闲庭信步,又十足的压迫感。

    杜窈不明白程京闻要做什么。

    乌亮的鹿眼直直地盯他,面上不怯,心里擂鼓,一下一下,剧烈得要从喉头挤出去。

    程京闻停在她面前一臂的距离。

    伸出手,饶有兴味地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杜窈。”她说。

    指尖轻轻碰一下他的掌心,蜻蜓点水。

    倏忽,被反捉住。

    程京闻的手很凉,突如其来的力道,叫杜窈不免瑟缩一下,想挣开。又不愿在他面前怯场,便很使劲儿地握了回去。

    程京闻脸上依旧是气定神闲地笑。

    “幸会。”

    -

    拍卖结束,宾客三三两两地散去。

    孟砚白引着杜窈同几位到场的杂志主编打过招呼,便去取车。

    临走跟她嘱咐:“国贸的陈总还找我说一会事,你大概十分钟再出来。”

    杜窈点点头。

    脚踝刚才就像被针扎一样疼,后知后觉的肿起来。杜窈猜是连扭伤两次,骨头抗议了。她忍了几分钟,愈疼愈烈,几百根针反复地戳着脚踝,难受得要命。向侍应生要了包冰袋敷一敷,才稍稍缓解。

    杜窈手机坏了,大厅里没有挂钟,便让侍应生过十分钟通知她。

    可是感觉才过了五六分钟。

    侍应生便过来:“小姐,十分钟到了。”

    杜窈疑惑:“这么快?”

    侍应生脸上一闪而逝的尴尬:“是的。”

    杜窈只好站起来往外走。

    还没有车来。四下无人,杜窈捋一捋裙子,蹲下,把冰袋捂在脚踝上。

    片刻,一辆黑色奔驰停在她的面前。

    杜窈疼得脑子混沌,想也没想就拉开车门,钻进了副驾驶座。

    似乎加剧了。

    短短几步路就痛得要命,小脸皱起来。

    驾驶座一声问:“崴到脚了?”

    “嗯,”杜窈说,“刚才在一楼扭了一下,二楼洗手间又……”

    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睁大眼睛望向驾驶座——

    程京闻正单手抵住额角,坐姿散漫。清峻的眉眼轻挑,平静地惊叹。

    “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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