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做梦

    文/小披萨

    米兰少见雨天。

    立秋却绵绵淅淅下了一周,空气都是潮瑟的湿。终于放晴,杜窈在科莫湖的山顶度假,却兴致并不高。手里一本杂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还不高兴?”

    身边过来一位男人。气度儒雅,书卷气浓重,鼻梁挂一副金边眼镜,像是学者。

    ——假使手里没有端上两碗薄荷冰沙。

    递到杜窈面前,见她不拿,便知道还在生气。也不坚持,放在了圆木桌上。

    杜窈没说话,只低眼看书。

    直到几只灰羽鸽子扑翅飞到桌上,孟砚白才见她略抬睑,神色稍僵。

    知道她怕鸟。

    伸手赶了,把玻璃碗再往面前推一推:“要化了。”

    杜窈把杂志扔到一边,才答他先前的问。

    “没不高兴,”她眼里明晃晃的怒气,“你是老板,听你的。”

    孟砚白见她终于愿意理人,松一口气。

    怀十二分歉疚地与她说:“要是你真的不愿意回国工作,我可以允你的辞呈——大秀结束,应该挺多工作室对你感兴趣。至于我们先前口头的应允,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不想叫你委屈。”

    孟砚白言辞恳切。

    就是来时再强硬的态度也软下三分。况且杜窈本来容易心软,他又旧事重提,便更发不出火,只好与半化的冰沙较劲。

    “小窈,”孟砚白眉眼温和,“我知道你在上京有心结。但人死不能复生——”

    杜窈被冰沙呛了一下。

    这话便被打断,孟砚白给她倒一杯水。直觉得她还是不想面对过去,更加怜惜。

    杜窈在上京有位青梅竹马的男朋友,空难遇险,尸骨不见。他知道。

    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孟砚白喜欢杜窈四年也没转正。多少有些耿耿于怀,又无可奈何。

    朋友给他出主意,劝人忘记,不如叫人释怀,回到上京兴许会变得不同。恰巧公司正有意向调一位海外发展的设计师回国,孟砚白就选定了杜窈。

    只是时机不恰巧。

    杜窈刚办完个人秀展,风头正盛,机遇与合作纷沓而至,却偏偏被召回国——简直是叫这大半年的努力白费。

    孟砚白当晚就被拉黑了联系方式。

    匆忙坐飞机来赔罪,一整周,杜窈才算对他有好脸色。

    “可以回去,”她咬着水杯好一会,终于开口,“我跟这边的项目不能停。”

    孟砚白:“只要你们商量好。”

    得到答复,杜窈才瘪着嘴,小口地对付面前的薄荷冰沙。

    孟砚白笑:“上京这几年挺好的。”

    “知道。”杜窈不情愿吱声。

    没认为上京不好。

    只是有讨厌的人和事,便对这座城市也讨厌起来。

    -

    飞机抵达上京在秋分时日。

    杜窈在廊桥里把手机关闭飞行模式,就见孟砚白发来几条消息。

    还没点开,语音电话拨了过来。

    杜窈一手推登机箱,一手接起:“怎么了?”

    “在二楼停车场等你。”他说。

    杜窈有些无奈:“我已经不生气了。”

    孟砚白笑:“不气的时候我对你也很好。”

    杜窈说:“你再讲我就挂了。”

    孟砚白便不说了,同她道别。

    杜窈把手机塞回包里,低头,不及防撞上迎面走来的人。

    吃痛,小脸皱起来。

    手里的登机箱也哐一声摔到地上,大厅空旷,发出很大的响。

    杜窈揉了揉鼻尖。

    正要蹲下去碰行李箱的拉杆,对面的男人先她一步,拎起,把箱子扶正。

    手很好看。杜窈第一个想法。

    冷白的肤色,青筋横亘。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右手无名指一圈素银环。

    “抱歉。”

    开口,声音是低哑的沉冷。

    杜窈怔愣片刻,回神:“没……事。”

    人已经走了。

    转头,只捉见一道肩线周正的背影。黑灰色的西装,空气里还余存一段苦艾的凛冽。

    两样虚幻的印象。

    和一位不见长相的男人。

    杜窈在原地驻足一会。

    轻轻握住登机箱的把手,无机材质,似乎还有男人掌心的温凉。

    crush。她想。

    -

    败絮似的云攒着几声闷缓的雷。

    杜窈梦里醒来,身上被人盖了张灰色的毛毯,手边一盒还烫的粥。

    回到上京半月。

    没有想象里的难捱。孟砚白给挂了一个设计总监的职位,空降,手里领三个小组。每天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更没有时间去感怀过去不好的事。

    直起身,把桌上被压皱的图稿纸捋平。看几眼,还是不满意,摞一叠收进文件袋里。

    背后的毯子顺着动作往左边滑下去。

    杜窈反手想去揪住,慢一步,有人先给提起来,罩回肩膀上。

    杜窈转头。

    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孟砚白笑:“可算来了。今天来取文件,刚一推门就看见有个人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差点以为公司多压迫员工,过劳死了。”

    杜窈挥挥手:“晦气,我也差不多了。”

    孟砚白绕到桌边,把文件袋里的图稿取出来翻两下:“这不是也挺好的。”

    杜窈瘪嘴:“总觉得差点什么。”

    孟砚白笑了笑:“你就是给自己压力太大。”

    杜窈:“艺术家是有追求的。”

    孟砚白眉头跳了下:“得,艺术家。成天憋在办公室里也不是办法,今晚要不要出去接受点艺术熏陶?”

    -

    车窗浓起重雾。

    杜窈拿指节蹭掉一小片,百般聊赖地往外,只能瞧见浓荫匝地,怪石嶙峋,在山路里不知道拐了几圈。

    杜窈问:“这就是你说的艺术熏陶?”

    “还没到,”孟砚白笑,“有点耐心。”

    杜窈小口打个哈欠:“到底是什么荒郊野岭——有这时间我已经去补觉了。”

    孟砚白:“上午回家没有歇会?”

    杜窈摇头:“去跟模特公司接洽了。”

    孟砚白似想到什么:“你最近在找人?”

    杜窈略愣:“……对。机场碰见,或许是模特博主一类的。和我们最近推出的子品牌风格契合,如果可能,最好是请他来拍。”

    孟砚白若有所思地点头。

    杜窈却有些心虚地把头转开——她目的并没有这样公事公办的单纯。

    私心,是想见他一面。

    便找了快半个月。这样对一位陌生男人的执著,连杜窈也不清楚从何而来。

    低头,塞上蓝牙耳机。

    挑一首歌,屏幕上却弹出微博的推送。往常杜窈是不会去看的——但标题还是叫她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

    是一位情感博主发起的话题:你和前男友最匪夷所思的相遇情景是什么样的?

    下面最高赞的回答:

    不是我的故事。

    是我姐妹下课回宿舍的路上,碰见一位帅哥,疯狂求我去帮忙要联系方式。

    我:这是你上周刚分的前男友啊。

    这条被笑了快上千评论。

    有人回复:口味还挺专一,不错。

    杜窈也笑,要点赞。

    便收到朋友江柔的消息:小窈,你要找这个人?

    切回聊天页面。

    这话前一段是杜窈细致的描述,从手指的戒指款式到苦艾的香水。

    杜窈回复:对。

    江柔是演员,人脉广。或许能找见。

    对面一直是正在输入中的状态。

    很久,江柔才发出一条短短的话:可是,这个人,似乎可能大概也许是你的前男友。

    杜窈笑容凝固。

    切回微博,把刚刚的点赞取消了。

    -

    挣扎片刻。

    不死心地再问:为什么?

    江柔:程哥出差回来和你回国同一天,航班时间也差不多。

    杜窈:……谢谢你。

    江柔给她回了一张被揪起领子嘤嘤的兔子,表情很欠。

    她说:你口味还是这么专一。

    杜窈差点把手机砸腿上。

    心情抑郁,索性熄屏,闭眼不看了。

    铅灰夜色,上京南郊的桐山顶灯火通明,氤氲一层薄薄的霜雾。

    车身速度缓下去。

    杜窈睁开眼睛,便见一幢构建浑然天成的玻璃屋。

    不知道是哪位的手笔。

    近千平占地,坐落桐山半腰,鬼斧神工的技巧,叫这座三层的展馆跟山木石草融作一体。

    杜窈没见过这样的,近距离看又着实壮观惊艳,好奇地探出半个脑袋。

    嘴里问:“展馆怎么建在这里?”

    孟砚白:“有钱烧得吧。”

    见她还要往外望,伸手把她拉回来。

    “好好坐着。”

    “喔。”

    杜窈退回车里,伸手整理裙褶。

    她身上件绉纱一字领礼服短裙,露出后背半截蝴蝶骨。白皙的肌肤在路灯明明灭灭下,像笼着昏黄的纱,空荡荡的。

    孟砚白目光触到,略诧:“纹身呢?”

    他记得这里原有一个月食的纹身,独特又少见。

    杜窈说:“洗掉了。”

    孟砚白只能借看右视镜的空隙,觑见她小半张脸,没什么表情。

    便笑:“之前不是还很宝贝这个么?”

    山里风大,杜窈的头发被胡乱吹散。好一会,声音也跟着裹进,模模糊糊。

    “不喜欢了。”她说。

    -

    再转个弯抵达。

    一经停门口,就有门童引他们下车,推开厚重的漆油木门,显出内里极简的装潢。

    黑与白,铺天盖地。

    不多余一件家具,只有展出的一列后现代主义的画挂在墙上。

    里头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不算很多,有托举木盘的侍应生穿梭其中。

    不像展览,更像宴会开前。

    杜窈还未来得及确认,孟砚白便被一位侍应生叫走。步履匆匆,杜窈只好朝他摆手,示意自己一个人没有关系。

    从左往右,看画。

    介绍附得字小,杜窈轻微近视,便凑近了看。没注意拐角有人,当即撞个满怀。

    “哎!”

    杜窈脚崴一下,疼得吸气。

    见对面姑娘手里的盒子掉到地上,摔出一条挂玻璃珠的项链。

    怔一下。

    再仔细看,细银绳子穿过流沙的珠子。灯光一晃,玻璃珠上一道月牙似的刻痕。

    这是——

    杜窈下意识想去拣这条项链。

    手伸过去,便被人重重地打开:“你干什么?”

    对面的姑娘横眉立目地注视她。

    见杜窈仰起脸,视线空中一碰。倏地,神色有点迟疑:“你……”

    “你好,我是正时的设计师。”杜窈收回空荡的掌心,露出一个没什么意味的笑,“可以问一下,这根项链在哪里买的么?很漂亮。”

    “不知道,”她把项链收回盒子里,语气隐约的炫耀,“男朋友送的。”

    杜窈呼吸稍顿。

    良久,她笑了笑:“男朋友对你真好。”

    “嗯哼。”

    姑娘还要说话,边上却有人叫她,“周绿,你在干什么呢?程先生已经要到了。”

    她远远应一声。

    再上下打量杜窈一眼,便急匆匆走了。

    大厅分明空旷。

    杜窈却直觉得闷与躁,喘不上气。

    问过侍应生,找到后门,借馆里的灯光拉一把藤椅坐下。晚风凉瑟,吹一会,才让她镇定下来。

    世上多有雷同。

    或许刻痕并不是指她的高岭之月,程先生也并不是指她认识的同一位。

    杜窈这样想,沉沉地闭上眼睛。

    -

    杜窈是被冻醒的。

    刚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睁眼的时候手边多一盏亮起来的小夜灯。

    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放的。

    一只图画劣质的卡通小猫,似乎是路边地摊上的玩意,冲她呲牙。

    杜窈回瞪了一眼。

    借光补过妆,起身去找孟砚白。

    一楼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侍应生说都去了二楼。

    杜窈:“二楼?”

    侍应生说:“您不知道么?今天是成悦集团举办的慈善晚会,在二楼,还有半个小时就该开始了。”

    杜窈在心里冲孟砚白翻了个白眼。

    估计是怕她不愿来,诓一嘴艺术熏陶,叫她以为是来看展。

    道过谢,上电梯到二楼。

    拐弯,是一间宴厅,头顶水晶灯高挂。人声鼎沸,装潢是富丽堂皇的金,与楼下极简两色的黑白反差鲜明。

    杜窈依旧没有见到孟砚白。

    人群里穿梭,倒是不少人认出她。消息灵通,知道在正时上班——估计传言八卦也听得不少,或明或浅地露出一点揶揄的笑。

    杜窈心里涌上一点烦躁,有人邀她跳舞也通通回绝了。

    退到右角落的吧台边。

    视线在攒动的人头里巡睃,一张张陌生的脸,有些失望,又不清楚这情绪从何而来。

    她叹一口气。

    架上甜品满目琳琅,杜窈伸手捏了一块纸杯蛋糕,奶油注心,不甜。

    又推拒几位来搭讪跳舞的,话术熟练,一律以去世的前男友搪塞——这其实只是她在分公司待的前一周,尚还对这段感情心存希冀,结果没等到一句挽留的话,用以泄愤的胡诌。当时茶水间正在播《50waystosaygoodbye》,杜窈便恨恨地跟同事诅咒,谁能想到对方信以为真,第二天就传开了,愈传愈惨,还自动替她增添细节。

    杜窈把吃空的纸杯团进垃圾篓。

    抬眼,又有人过来请她跳舞,经理模样。杜窈有些说累了:“不好意思,今天是我男朋友的忌日——我想稍微静一下。”

    她神色稍倦。

    清冷的眉眼羸弱,身形也瘦,似乎一阵风就能卷走。声音也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容三分。

    经理暗骂一句赌约。

    不太好意思:“抱歉,抱歉。”

    今天这场宴会私底下有人开盘。孟砚白追了四年的姑娘,有谁能捷足先登——便是开场就找人把孟砚白支走,下注的人一茬一茬地试。

    哪里知道碰上人家男朋友忌日。

    这在上京圈的确有些忌讳。城外道观香火旺,便知道这些人有多少是讲究的。

    杜窈知道这一点。

    见经理离开,松口气,夹了一块布朗尼。

    还没送进口里,便听身后又有人问:“杜小姐,跳一曲?”

    杜窈是真的累了。礼貌性地回头,自动回复:“不好意思,今天……”

    是我男朋友的忌日。

    话没说出口,蛋糕噎在喉咙里。

    猝不及防撞上一双眼。

    瞳孔是特别的蓝灰色,像卧在银灰雪水底下的冰,寂寂地浮沉。

    声线也冷。

    听他慢悠悠地开口:“陪死去的男朋友跳一曲都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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