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视线渐渐的化为一条线,安华年的嘴角不禁弯了弯。
城门关闭前的一刻,安华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回来,而如果再回中都,自己又是否这样的可笑和狼狈。
秋思弦有些懵,但懵过之后对安华年很是佩服,她说:“我们出来了?”
安华年点点头,他说:“是,给我们送出来了。”
“他们为什么不抓我们?”
安华年看着朦胧的月色,不禁感叹一声:“因为胜负未定,因为南宁王留在城外的五万大军。”
秋思弦不懂,出于前几次的教训,安华年没有选择与她说明。
自己知道就好了,自己知道,南宁王在赌,他带着一万轻兵攻进了皇宫,这便是博弈。
自己这一万人如果赢了,那巡城兵就会放五万人进城,赵允如输的倒也体面。
如果这一万人输了,那城外还有五万大军,赵允如想要南宁王的性命,恐怕也要思虑一番。
这些巡城兵都是堪比师爷的人精,知道在这大局未定之下,自己还是不要蹚浑水的好,故而对安华年也只是训斥一番,便将他们赶出了城。
赵允如风轻云淡,敢放南宁王入宫,南宁王步步为营,敢以性命相搏,两个上位者,都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安华年感叹了一声自己要学的还很多,便在长叹之后不再提及此事,而是问秋思弦:“咱们需要快些了,恐怕会有追兵。”
秋思弦满脸的疑惑,问道:“你不是说他们不想杀你吗?”
安华年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和她解释,难免秋思弦会掉以轻心,出了中都,一路之上才是真的厮杀,他半点也马虎不得。
安华年掸了掸衣角上的土,这是他做为一名膏粱子弟最后的倔强,直到衣袍干净了许多,他这才说:“你这样理解好了,其实所有人都希望我死,只是不希望我死在中都而已。我爹是个疯子,无论是谁,只要被他怀疑了,那他一定不会放过的。”
“这样啊。”秋思弦这句话听懂了,她点点头,又问:“都有谁想要杀你?”
安华年一摊手,很是无奈的说道:“多如过江之鲫,赵允如及他三个儿子想要杀我,为的是断我安家之后,南宁王想要杀我,为的是挑起我爹与赵允如的斗争,王公大臣平民百姓和尚道士,人人都想杀我,谁叫我是乱臣贼子的儿子。”
“这么多人想要杀你?”秋思弦点了点头,她身系安华年的性命,听到这里,说不担心是假的,可担心归担心,她却没有半点恐惧。
或许这就是江湖人,任你千军万马,我自一剑斩杀。
秋思弦摸了摸自己的剑,也不再多问什么,而是指着一条小路说道:“咱们走小路,免得被他们发现。”
安华年笑了笑,径直的朝大路走去,秋思弦怔了怔,又赶快跟了上来。
这一次,没等她来询问自己,自己抢先开口说:“我们现在要的是时间,走大路,快!”
夜,临近消散,天边的金色冒出了头,与南宁王杯子里的茶汤近乎一样。
南宁王的面前是八千禁军,在他的身后是一万的将士,二者论起实力来说,算是旗鼓相当。
一张小桌,两把椅子,三碟小菜,南宁王夹在两军之间,悠哉悠哉的品着香茗,仿佛这里不是战场而是戏台。
禁军之后,便是乾元殿,那里很黑,没有任何的光亮。
南宁王始终注视着那漆黑的殿,忽的,他眸子一亮,因为殿门开了。
八千禁军的统领名叫苍梧,他听见了响动不禁瞥去一眼,见到那蹒跚的人影,不由得高喊出了一声“分”。
八千禁军得令,很是整齐的迈出了步子,瞬间分出一条路来,护着那人影一步一步的走下台阶。
而这一切,尽收南宁王的眼底,忍不住在心中暗叹,这禁军,有点东西。
赵允如下台阶时显得有些吃力,可即便是这样,他暗藏的气势却如猛虎下山一般,每一步都像是在逼近敌人。
苍梧知道,赵允如这是在宣告自己的雄风依旧,他想去搀扶,可他却不能,若是这样,哪里还有什么雄风。
南宁王不自觉的朝上坐了坐,看着赵允如逼近,他嘴角一弯,笑道:“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当赵允如走下最后一层台阶时,苍梧又高喊了一声“围”,那八千禁军纷纷列阵,将赵允如围成了一个“囚”字。
赵允如笑骂一声,心说这也太不吉利了。
“苍梧,退。”赵允如的话音很沉,每一个字都好似有生命一样,不断的朝下方落去,也不知会不会落进深渊。
苍梧略微犹豫了一瞬间,便一挥手,喝道:“退,一丈!”
赵允如笑道:“三丈!”
苍梧面色一拧,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
南宁王的额间微微一湿,同样也是一挥手,说道:“退四丈!”
赵允如仰头大笑起来,转身坐在了为他准备好的椅子上,他笑着笑着,便猛烈的咳嗽起来。
南宁王很有耐心,安静的等着他咳完,片刻之后,赵允如以袍袖擦了擦嘴角,笑道:“那一年的初一,你就是这样给寡人拜年的,还讹去了寡人的一块大金疙瘩。”
也不知赵允如有什么魔力,话音刚落,赵允如的眼眶便是微微一红,似乎回想起了十几年前,那时还没有离朝。
十几年前,十几岁的宁远,对着赵允如磕了头后,伸出双手笑道:“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正值大年初一,赵允如破天荒的赏了他一块金元宝,要知道,那时的赵允如,花一文钱都觉得心疼。
小宁远登时懵在了原地,他不知今天赵允如是怎么了,怎的从铁公鸡变成了大土豪。
直到小宁远捧着金元宝回到家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左骑平安大将军宁怀仁,卒。
南宁王长长的吸了口气,喘息声颤抖不已。
此时的皇宫,仿佛只有他们两人一样,四下的军士们也都默契的屏住了呼吸。
南宁王笑道:“当年你说过的,愿奉我爹为皇你为王,这句话你还承认吗?”
赵允如想也没想,正色道:“承认,到死都承认。”
南宁王笑了,笑的很是迷茫,他说:“可能,我从南京城一路杀到这儿,为的就是你的一句话吧。”
“有时候我心中会想,你答应叫我爹当皇帝,那为什么不将皇帝让给我,可我又很矛盾,我不想当皇帝呀,我只想知道我爹的死值不值得。”
赵允如听后面色黯然,他没有说什么,而是自袖子里缓缓的带出一把匕首来,他轻轻的放在了桌上。
赵允如说:“想解气,你自己动手,想要脸,我自己动手。”
两个选择,此时抛给了南宁王,南宁王略微一犹豫,他说:“继续,还有别的选择。”
赵允如摇了摇头,他说:“你不会选的。”
南宁王明白,确实有第三个选择,选择此事揭过。但身为皇权,若就这样随意的放了自己,这天下谁还会信奉皇权?
所以第三个选择,是南宁王四丈外的士卒,死,也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南宁王思虑片刻,忽的大笑了几声,他猛地站起身后,对身后的士卒喊道:“各位,是本王任性了!”
一万士卒无一人动,似乎都明白了自己的路,近乎同时回道:“愿效死力!”
赵允如突然一抬手,他说:“等等,还有第四个选择。”
“第四个选择?”秋思弦寻了辆驴车,她骑着驴,身后拉着安华年。
安华年闲来无事,便分析起了眼下的局势。
“没错,第四个选择,昭告天下,南宁王清君侧。”
“清谁?”
“清我。”安华年笑道:“这个理由,可以保全南宁王及所有南宁王军的性命,但未来,他和我爹就是不死不休了,这近乎是当着天下人的面,骂我爹是祸国权臣。”
秋思弦点点头,不懂也要装懂,不然会被安华年看不起的。
“原来如此,那南宁王会选吗?”
安华年狐疑的看着她的背影,心说,你真听懂了假听懂了?
安华年说:“会选,赵允如也希望他选,其实赵允如不舍得杀南宁王的,若他一死,天下四藩成了三藩,我爹的势力又扩大了。何况,南宁王一死,南宁王军必然与他倒戈相向,岂不是平白树敌嘛,倒不如叫南宁王和我爹互杀去,他赵允如坐山观虎斗,这才叫一个舒坦。”
秋思弦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别的东西她没听懂,但这句话解释的如此透彻,她自然是听懂了的。
但听懂之后,她又希望自己不懂,毕竟,这也太无耻了。
“驾!”秋思弦挥起小鞭子,抽的驴儿快走了几步。
安华年笑了笑,问她:“是不是觉得,朝堂与江湖相比,朝堂的血腥味更重?”
秋思弦没有答话,当然,她也答不出来。
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很简单,一刀,一剑,你死,我活,一切就这么简单。
不需要多想,多忧。
走一步,看十步,真的太累也太苦了。
“前面有家客栈,歇歇脚吧,有些饿了。”安华年看到前方有炊烟,当视线逐渐提高,赫然是一座酒肆出现在了眼前。
虽然离得老远,但也不知店家有什么仙术,牛肉的香味竟然飘到了这里,惹得安华年肚子咕咕作响。
秋思弦摇了摇头,她说:“逃命要快,饿不死就行,不歇。”
安华年是个纨绔子弟,可也是明白事理的人,既然秋思弦说不能歇,那自己也不歇。
安华年笑了笑,双手枕在脑后,很是舒坦的躺在了板车上,还真的没有一点王公勋爵的架子。
“和小地主一个样儿。”秋思弦瞥了瞥嘴,好似在笑,好似在嘲讽。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