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珩,乾明三十一年,秋。

    秋深天寒,凄风冷雨。

    近几日来,寂寥的天色沉沉,格外萧瑟冷清。

    京城街坊巷弄多,玄明街的一处巷弄深处的一间院子,从外面看和京城一贯样式的没有什么不同,可推开那扇紧闭的朱门,便知别有洞天。

    明明是北方,却是一派江南水乡的缱绻含情,秀雅温柔的布置,一草一木处处用心雅致,与京城的风光景致可谓是大相径庭,将江南风景布置到京城不可谓不用心,不可谓不是大手笔了。

    院子里两三月前还是花树扶疏,草木葳蕤的好景色,秋意悄无声息,竟是不知不觉中,花木凋零的这么快。主人家许是也郁郁寡欢,不愿赏玩花草了,看都不想要看到那些姹紫嫣红的新颜色。

    花木多数过了花期,下人听了吩咐,没有换上正值花期的新花草,往日里的生气勃勃,今日里全是一派清寂的光景。

    院子里有一颗梧桐,那棵梧桐落了一地枯瘦的黄叶,也不知道是落了多久。绵绵的细雨如同丝线一般无声飘落,冰冷的寒气渗在雨丝中蔓延,侵浸肺腑。

    院子里下人并不多,具是低声敛气,小心翼翼地走动在廊下院里,做着本分的事,没有一个敢闹出动静的,也闹不出什么动静,毕竟除了一两个贴身伺候的,都是聋哑的。

    这冷冰冰华贵院子里锁了一个清艶绝伦的病美人。

    院子里没有人知道她的名讳,只知道她是院子里需要伺候的美人。

    这名美人名唤孟窈。

    孟窈推开木窗,用木棍撑着,坐在临窗的塌前,目光随意看向院内。

    屋内的黄花梨如意足火盆架上燃好了加工过的瑞炭,案上摆放着越窑青釉香炉,釉色青润莹润,典雅精巧,里面燃着南郡进贡的沉香,轻逸朦胧地飘出袅袅细烟。

    院内秋雨西风多少浸染寒意,何况孟窈临窗而坐,穿得单薄,仅是一身梧枝绿的单衣。

    孟窈的身旁站着一名婢女,名唤寒酥,虽近日来的,却是经过靖安侯府精心□□的。孟窈身子骨不好,如今还在病中未愈,却没有关窗的意思。

    寒酥生怕孟窈染了风寒,本想多劝几句,但对这位孟姑娘的喜恶颇为熟谙,又思及近日发生的诸多事宜,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劝慰,只好去里屋拿了一件保暖的白狐裘,轻轻给她披上,“姑娘,外面寒气重,莫要伤了身子。”

    孟窈披上了狐裘,没有一丝杂色的狐裘映着她白净如瓷的脸颊,愈发衬得她清冷孤韧。孟窈并没有觉得冷,许是她早就病入膏肓,习惯了体寒,但到底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垂眸。

    她生得一双形状姣美的桃花眼,眸子是沉沉的墨色,若是往日里,多是泛着清凌凌的波光,透着月华般的光泽,今日却是空洞又枯寂。

    姑娘,她算哪门子姑娘?谁家的姑娘会像她这样,不明不白、无名无分地被一个男人养了八年啊,分明不过一个见不得人的外室罢了。

    孟窈抬眸,鸦青羽睫轻颤,眸光清浅,望着院子的梧桐。她过往虽生了颗极其细腻的心窍,却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性子。若是三月前,她断断不会因一句姑娘,心思丛生,徒惹烦恼忧愁。可她世间仅剩的血亲,她的兄长,一身狼狈,惨死街头。

    孟窈知道自己不怨世子,只是觉得心尖冷得发颤,百骨千髓带着寒霜宿雪,一身病骨,忍了多年病苦,她自诩冷心冷肺,今日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恍然,她再也没有了血脉至亲,茕茕孑立。

    孟窈的神色晦暗不清,她生得一张秾艶靡丽的美人皮,却是一身清冷淡漠骨,好似春水海棠枕着泛着月光的新雪一般,灼灼倾城,出尘惊艳。如今垂眸敛目,似是笼了一层月下轻烟如纱般的愁思。

    孟窈想到了八年前,那时她才及笄。父亲卷入南州私盐一案,锒铛入狱,孟家败落,祖母病逝。

    嫡母出身世家,一向厌恶她的生母,而当时兄长远在京城赴春闱,嫡母权大势大,对外宣称生母被捉奸在床,活生生将生母用白绫勒死,又将她与幼妹发卖贱籍,水路送往虞州。

    中途几经波折,她为世子所救,此后便一直被囚在世子身边。世子待她无情有情兼有,上心冷落皆是,她如同一只玩物般的鸟雀被圈养在见不得人的院子里。

    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雨虽细,寒意渐浓。梧桐落叶纷纷,细雨滴阶,在寂静的庭院发出清泠泠的声响。

    孟窈就这么坐在窗前,寒酥见她不愿回房,实在没有办法,搬出许多说辞,都不见效,天色早就是昏昏,只好添灯燃烛,立侍左右。

    院内的雨越下越大,随着天色黯淡,从起初的无声绵绵,到淅淅沥沥地打在落叶上溅起,再到滂沱倾盆时,已经入了夜,暗沉得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随着夜色深了,外面的雨势依旧滂沱,没有消停的趋势,反而愈演愈烈,衬得一派寂静萧凉。

    孟窈已经回房了,她的神色淡漠。今日她并没有像往日一般喘气咳血,身子骨许是稍微好些了,可沉疴经年,脸色苍白,心头似明似暗。

    夜里是少有的安眠,一梦沉沉。

    不知几时,秋雨消歇,乌云如烟雾被吹散,上弦月清辉银芒落在被细雨浸透的落叶上,月光袅袅轻移,夜色尚未被黎明割破,秋意伴着簌簌寒风渐浓,凄寒孤楚。

    月落参横,东方既白。

    孟窈死了,死时悄无声息,不知死后京城又如何满城风雨,惊涛骇浪。

    大珩,乾明二十二年,仲春二月。

    锦州位居大珩南方,正处草长莺飞好时节,青山连绵若画屏,碧水萦纡似玉带,山水相依相衬,为江南处处盎然生机中更添一抹灵动轻盈。

    锦州知州名唤孟泽青,原是一个祖籍就在锦州的商贾之流。因着今上慈悲,为商贾贱籍也开了科举的门路。孟泽青虽出身商贾,但却一举夺魁,蟾宫折桂,当年可谓是风头无量。

    兼之,孟泽青生得一副俊美的好皮囊,弱冠男儿,年少得意,出身虽是低微,但锦绣前程不可限量,令多少京城女儿家芳心暗许。也不知是何等造化,更是与右丞嫡女赵明珠结为夫妻,如此好的姻亲,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了。

    旁人也不知何许缘由,锦州虽说颇为富庶,但远不比泼天富贵的京城,一个眼见着前途无量的状元郎,竟被放在了锦州。

    日月窗间过马,一晃十四年,孟泽青已在锦州当了十四年的知州了。

    两日前的半夜,孟家嫡出小姐孟宓落了水,在花园的池子里不知泡了多久。

    锦州地处南方,虽然气候湿润温暖,但毕竟算是早春,春寒料峭,那池子里往年这个时候还有余冰,可见池水寒冷。

    孟宓虽是被救了上来,可发了一场高热,人现在还在病床上躺着,今日亥时才睁开了眼,一副病弱可怜姿态,抱着生母赵明珠,一张还带着稚气的脸埋在赵明珠怀里,不停地哭泣抽噎,可让出生世家名族的赵氏女心痛不已,连忙安慰女儿。

    孟宓今年正是豆蔻年华,是赵明珠的独女。

    这赵明珠乃是右丞赵铨易的嫡女,出生钟鸣鼎食之家,是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当初生孟宓的时候,赵明珠坏了身子,大夫说是难再有孕。这是多年来也就只有孟宓一个子嗣。对唯一的女儿,赵明珠可谓是千依百顺,千娇百惯,可从未给她受过什么委屈。

    今日哭得这般凄凄,赵明珠抱着女儿,一阵安慰后,语调温柔轻和,言辞却不如语调一般温柔了。

    “为娘的好宓宓,这是受了什么委屈啊,莫要再哭了,为娘的心都要碎了,可是孟容那小贱坯子来招惹的你,放心为娘一定为你出气,定叫柳氏那个狐媚的贱人掉块皮肉。”

    这柳氏是何许人也为何在赵明珠言语中如此不堪?

    这柳氏名唤柳扶眉,原先是个落魄的官家小姐,其母与孟母乃是闺中密友。故而,孟泽青与柳抚眉早有婚约在身。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一同长大。

    在柳家家道中落,柳抚眉父母双亡,失怙失恃,无依无靠之际,孟母受柳扶眉父母托付,将柳扶眉接入府中,对她十分疼爱,更是将她风风光光地嫁给了自己的儿子孟泽青。

    成亲后,孟泽青与柳扶眉两人更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第一年,柳扶眉便诞下孟泽青第一个子嗣,长子孟究。孟泽青赴京赶考之时,柳扶眉已是有孕。

    因孟泽青是右丞赵铨易的门生,孟泽青曾拜访过赵府。孟泽青生得俊美温润,更是文采斐然。

    那时,赵明珠情窦初开,一腔少女情怀,对孟泽青芳心暗许。赵相对赵明珠十分疼爱,私下与孟泽青谈及欲将女儿嫁予他。

    对一介商贾之子,这无亚于喜鹊落头上,天降的馅饼儿。却不料这孟泽青竟是直接拒了这等好事,婉转呈由,态度坚毅。赵铨易拂袖大怒,此事不了了之。

    赵明珠的生母张氏乃是赵铨易的发妻,与赵铨易的情意在世家间也算难得的深厚。

    而赵明珠作为张氏独女,虽是被养的力求端庄文婉些,但毕竟是被千娇百宠养大的,自小便少有不顺心的时候,更是加上一些不便说的腌臜缘由,本就对孟泽青青眼有加,自然是心有不甘的。

    加之其母张氏对其宠爱非常,赵明珠行为颇为大胆。也不知怎么的,竟想出一个昏招。在孟泽青来赵府再次拜访之际,对其下了药,于是乎两人成了鱼水之欢。

    赵铨易得知后,勃然大怒。他早就警告过女儿,勿要再与孟泽青纠缠,怎么也不曾想到会发生如此丑事。

    这年纪轻轻的状元郎在家中已有娇妻幼子,甚至其妻柳氏如今又是身怀六甲。也是因此,孟泽青才会拒绝赵相的美意。

    而如今木已成舟,哪怕赵明珠做出如此出格丑事,赵相虽是大怒其不争,但在发妻苦苦哀求下,已是不得不为这个女儿做打算。

    赵相在朝中颇有权势,他的嫡女哪能给一个商贾之子做妾呢?

    最后,一阵施压,柳氏由妻贬妾,赵明珠嫁予孟泽青为正室。

    毕竟是赵府理亏,赵相位高权重,此事被处理得颇为隐秘,深埋于岁月,鲜有人知。

    孟泽青外任锦州十四年,赵明珠也随着他离开京城来到锦州,可日子却与她自己想象的大为不同。

    赵明珠和柳扶眉的之间可谓是深仇重恨。因为赵相的干涉,柳抚眉由妻贬妾,不仅如此,那时她腹中又有七月胎息。因着这事,动了胎气,早产生出一女,孟窈,天生体弱,常年多病。

    这多年来,孟泽青和柳抚眉本就情投意合。现在又多了颇多愧疚,孟泽青待柳扶眉自然是千般怜惜,对赵明珠只能算是相敬如宾。

    柳扶眉育有一子二女,分别是大少爷孟究,二小姐孟窈,四小姐孟宁。而赵明珠却只生了一个女儿,便是三小姐孟宓。

    在孟府十四年,长年累月,赵明珠对其越发厌恶,她自认颜色端秀明艳,但柳氏生得更是温婉绰约,一派小家子气,却偏偏她的夫君偏爱柳氏,明明她出身大家,却不比一个落魄官家女,每每见到柳氏那个狐媚子,赵明珠不由银牙暗咬,心中愤恨。

    这两天来赵明珠当然是查得清清楚楚,知道与柳氏母女无关,但此刻为安慰女儿,加之心中一贯怨愤,新仇旧恨,自然是将这气往柳氏身上撒。

    孟宓本在抱着母亲痛哭,乍听到孟容的名字,不由一怔,本是属于豆蔻少女娇美天真的杏眼中尽是浓稠的恨意和一丝自己也没发现的后怕。

    孟宓松开母亲,微低着头,赵明珠看不清女儿的神情,只听到女儿带着哭腔,急切得紧,声线颤抖地问道,“今年是哪一年?我今年多大了?孟容今年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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