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京城。

    天阴沉沉的,城外的云黑压压的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霎时,轰隆一声,一道惊雷炸起,雨水便从天空中一泻而下,只一息功夫,祥瑞大街上的青石砖就被清洗的一尘不染。

    渭南河靠南边一家茶肆二楼,一个身穿守卫营服饰的中年男子,不觉看向窗外,心下想道:“这天气怪象,倒似那六月飞霜一般。”

    他记起小时似乎听说过,几十年前的夜郎国,有一擅巫蛊、诅咒之术的施姓女子,靠着这个本领为夜郎王攻下了两个小国。也因着这个功劳,她成为了夜郎王最宠爱的妃子。

    不过,后来不知道什么缘由得罪了夜郎王后,夜郎王后联合外戚,对外散布施姓妃子是南诏细作,是为了祸害夜郎国而来的。

    谣言四起,夜郎王想保护妃子都保护不成,只能任由王后对她施以酷刑,最终施姓妃子在临死前诅咒夜郎国六月飞霜,三年大旱,五年灭亡。

    众人原是不信,可随着飞霜、大旱的诅咒一一应验后,大臣们慌了,便纷纷上奏请夜郎王解决此事,夜郎王迫于压力只得请来大师给施妃做法。不过,不知是施妃本领大,还是大师法术不行,那夜郎王竟真的在五年后被大楚一将军所杀,夜郎国也随之走向灭亡。

    不待男子多想,一个穿着守卫营服饰的年轻人,就端着热茶走了过来,恭敬地对他道:“师傅,您来尝尝楼里新上的铁观音。”

    男子转过身,接过茶喝了两口,压低声音道:“阿健,陈尚书死了,你知道吗?”

    阿健怔了一下,随后大叫道:“什么?陈尚书死了?”

    男子不满的瞪了阿健一眼,道:“你也跟了我三月有余,怎的还这般大喊大叫。”

    阿健闻言,一面摸了摸鼻子,一面奇怪道:“师傅,这陈尚书死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记得咱们前日在前街巡逻还遇上了他下衙的”

    男子放下茶杯,看着他道:“就昨日夜里,听说陈尚书面圣为陆相求情,结果圣上大怒,当即就赐了死。”

    听到陈尚书求情被赐死后,阿健目瞪口呆,半响才道:“师傅,你不是逗我罢?只求个情就被赐死了?”

    男子听了这话,狠狠的给了阿健脑袋一记暴栗。

    “你这小子,老子骗你作甚。”

    “再说,若不是我亲眼见着尚书府被抄了,我能往外说?”

    阿健看着男子生气的模样,挠了挠脑袋,赔笑道:“是徒儿错了,徒儿给师傅赔个不是。”一面说,一面走到男子身后,给他捶肩捏背。

    男子当然不会笨到真以为圣上赐死只是因为迁怒,很明显,这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想到这,他就叹了口气道:“如今像陈尚书这种重情重义的人,太难得了啊”

    阿健听了,放缓了手中动作,问道:“师傅,尚书府抄家了,那陈尚书之子,岂不是也被”

    话还没说完,就听男子道:“圣上仁慈,只判了他不得科甲,不得入朝为官。”

    阿健听说,愣了一下,然后叹道:“陈尚书也是冤,不过,圣上留他一脉,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又一日,京城内外传遍了礼部尚书陈大人被赐死的事。又过半日,陈夫人忽闻忠义伯府的人前来退亲,竟承受不住双重打击,吐血而亡。

    一时之间,上至王侯,下至庶人,无不叹息。

    “你听说了没?礼部尚书陈大人和陈夫人的事?”

    “哪能不知呀,要我说这忠义伯府的人真不是东西,陈夫人就是被他们家气死的。”

    “此话怎说?”

    “哼,他家没落时,让家里女儿干出那丢人现眼的事,如今尚书府没落了,便跑得比兔子还快,也不想想当初是谁不嫌弃他们。”

    “你说的这又是何事?”

    “还能是什么事?当然是李采嫣欲行勾引之事了。”

    这话一出,立即有人点头附和:“不错,据我所知,当初忠义伯的孙女已经与陈尚书之子交换了庚帖,可她却不守妇道,在忠义伯生日宴上,竟然公开向宣平侯的小孙子蒋羽涵示好。幸好,这宣平侯府的人机灵,几个小子见李采嫣对他家公子挤眉弄眼,忙拉着蒋羽涵跑了,否则,后面还不知要怎么收场呢。”

    “啧啧,真没想到忠义伯的孙女看着大家嫡女风范,骨子里却不如水名苑的姑娘。要我说,还是尚书府大度,不计较,这事要换作是我,少不得要好好羞辱她一番,再把亲事退了,看看她还怎么嫁出去。”

    “呸,还不是忠义伯连老脸都不要了,替孙女给陈尚书下跪才挽回了这桩婚事。”

    “竟然是这样子”

    一人突然道:“哎,可我怎么听说,这忠义伯府是请了太平寺的静修大师算了一卦,说是李采嫣近两年霉运缠身,有克亲之相,怕再害了陈家子嗣,遂才退了亲。据忠义伯府的人说,那李采嫣今日一早就被一台轿子送去了金陵庵。”

    “呸,什么克亲之相?忠义伯府只不过是找了个借口,把她送出去避风头罢了。”

    一阵沉默后,又有人道:“话虽如此,可忠义伯孙女到底赔了两年时间,这女子上了年纪可就不好嫁人了。”

    “什么不好嫁人?也许要不了两年时间,人们就淡忘了这些事,到时候人家再悄悄回来挑个不知情的人家嫁了。”

    “可不是,此时躲出去总比被吐沫星子淹死的强。”

    有人听了,感叹道:“要我说,已故陈尚书之子陈凡,好歹也是京里少有的有貌有才的男子,并不是那等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怎就不能嫁呢?”

    有人嚷道:“有貌有才有何用?不得科甲,不得再入朝为官,只这一条,他这辈子就永无翻身之日。”

    “除非”除非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哎”有人叹了口气,“那陈尚书如何就想不开了,要为陆相求情呢?这不是毁了自己也毁了儿子的前程”

    一个俊秀的年轻人听了,说道:“你要说何故,那就是陆相曾是陈尚书的老师,因陈尚书寒门子弟,探花出身,后得了陆相的青睐,才一步步坐到了尚书之位。我听说就连婚事,也是陆相夫人做媒,陈尚书才得以迎娶陈夫人。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只说这么大的恩情,岂有不报之理。”

    说着,这年轻人又声音放轻了道:“更何况我听说陆相通敌叛国之事,是有人陷害”

    一名老者听了,瞪眼问:“那这这事圣上都不派人细查就定了陆相死罪?”

    “嘘!你可不要乱说话。”

    那年轻人忙四下看了看,半响才长叹一声,“哎,可惜了啊可惜了啊”

    一面说,一面又喊来小二上两坛好酒来,几人又闲谈了一些京中稀奇事,方各自归家散了。

    小雨已经淅淅沥沥地落了三四日,整个京城都被这种阴雨绵绵的天气笼罩着,沉重且压抑。

    雨水顺着屋脊一排排落下,汇聚一起,顺着水流的方向,最终,流入渭河。

    一个时辰后,雨终于停了。

    男子放下手中解闷的书,起身走到院内,垂眸望着落到地面上的雨水,他想,如果不是担心姐姐,这个时候他已经到荆州了吧。

    同时,他心中又想到故去的爹娘。

    “七个月了啊”

    正心中感慨,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声:“不好了,少爷,不好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一阵风似的穿过垂花门,又转过抄手游廊,行至一安静的院内,还未站稳,便迫不及待的朝男子喊道:“少爷,大事不好了,晋国公府来人说姑奶奶要生了!”

    听到消息,男子脸都白了,忙问道:“不是还有一个多月才生?白青,国公府的人可有说是何原因?”

    白青摇头道:“来人犹犹豫豫,只说姑奶奶是受惊了,具体是什么原因,他却不肯说,只让少爷您亲自去问他家二爷。”

    男子想了想,便直接吩咐道:“白青,备马去国公府。”

    “少爷,白敛已经备好了马,在外面候着了。”

    男子见白青如此说,也不再耽搁,一路直奔国公府而去。

    国公府,悦莜院内。

    虽说陈莜如今得用的人不多,但大部分都是从尚书府跟过来的老人,上上下下虽忙作一团,但也有条不紊的准备着生产事宜。

    陈凡一下了马,便被国公府的小厮引着来到陈莜所住的院落。

    甫一进院子,他就听见东厢房内稳婆一声又一声的让陈莜保持深呼吸和用力的声音。

    院内偶有孩童抽泣声传来,那是贺名扬和陈莜的长女贺流云,也是他嫡亲的外甥女,如今正是八岁懂事的年纪,今日来悦莜院请安时,见众人慌忙,又听稳婆和爹爹说母亲难产,一时伤心,涕泪俱下。

    他的姐夫,也就是晋国公嫡次子贺名扬,此时正急得在院子里打转。

    “夫人,二公子来了。”立在东厢房门前的丫鬟沉雁,忽见陈凡走过来,忙喜得喊了一声。

    贺名扬听见,转过身,面色有些讪讪道:“二弟来了。”

    陈凡便叫了一声:“姐夫。”

    贺名扬见陈凡没有不高兴,就继续说道:“二弟,你大姐这事真不怪我,我已经把消息瞒的够紧了,可没想到,今日你大姐瞒着我去参加了那什么劳什子赏花宴,结果半路遇上了忠义伯府的人,那些人嘴上也没个把门,这就”

    陈凡忙摆手,示意他别说了,“姐夫,有什么话,还是等大姐生完再说。”

    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东厢房内的陈莜,一面喘着气,一面骂道:“陈狗子,你还有胆子过来,你看我生完我儿子,削不削死你。”陈莜一气急,竟连陈凡小时因体弱多病,从岳太医那处得来的贱名也喊出来了。

    屋内屋外众人听了,纷纷低下头,不敢抬头看陈凡。

    陈凡听着陈莜中气十足的叫骂声,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大姐,你放心,我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等你出来了,随你怎么罚我都行。”

    “夫人,再加把力,使点劲,已经能看见小公子的头了。”屋内稳婆喊得十分用力,“快,小公子要出来了,快加把劲,夫人。”

    “陈狗子,你胆敢瞒着我,你死定了”随着陈莜一声吼,孩子落地,哭声也从婴孩的嘴里释放出来。

    “哇哇哇”

    稳婆抱起婴孩,喜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个小公子。”

    听着稳婆道喜的声音,陈莜累极了,也顾不得与人分享儿子出生的喜悦,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院内贺名扬听见婴孩啼哭声,立时推门而入,“夫人生了?”

    稳婆抱着小公子,对贺名扬笑道:“恭喜二爷,母子平安。”

    一时见陈莜闭着眼,贺名扬急着对外喊道:“二弟,快进来给你大姐瞧瞧,她这是怎么了?”

    稳婆听了,忙解释道:“二爷,二奶奶这是太累了,睡着了。”

    “睡着了?”贺名扬仔细瞧了一眼陈莜,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见她确实是睡着了,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

    后来,贺名扬又不放心,便吩咐丫鬟出去把陈凡喊进来。

    陈凡到了东厢房,给陈莜把了一下脉,对贺名扬道:“没什么大碍,大姐只是刚生产完,身子有些虚弱,待会我写个方子,你让人抓了药日日与汤炖在一起,喝个七日也就能恢复了。”

    “既然二弟说没事,我也能放心了。”贺名扬一面说,一面吩咐稳婆把儿子抱给陈凡看,笑道,“都说外甥随舅,瞧瞧你外甥可爱的小模样,像不像你?”

    陈凡望着贺名扬怀里皱皱巴巴,面色有些泛黄的小婴儿,眯了眯眼道:“丑,随你。”

    “陈狗子!”贺名扬睁大眼睛,瞪着陈凡道,“你面前的这个婴孩可是你嫡嫡亲的亲外甥,你不夸他也就算了,你还说他丑,你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你这么刮躁,我大姐是怎么做到没拍死你的?”

    说完,陈凡也不去看贺名扬那瞠目结舌的样子,而是道:“洗三我就不过来了,等大姐出了月子,我再过来一趟。”转身便走了。

    贺名扬哼了一声,对陈凡道:“二弟,你不想知道你大姐如何早产的了?”

    陈凡头也不回道:“白青留给你用三日,有什么事,你尽管使唤他。”

    等陈凡出了院子,贺名扬一面逗弄着怀里的儿子,一面道:“二弟倒还是这般性子。”

    这时,又有小丫鬟过来问:“二爷,太太身边的念秋来问二奶奶生了没?还问要不要请个大夫过来给二奶奶瞧一瞧?”

    “哼,”贺名扬冷冷地哼一声,又故意拔高了声音,道:“太太若真想知道二奶奶生没生,自己过来便是,差个丫鬟来问算什么,你就这样去回。”

    “这”

    “还不快去。”

    “是。”

    小丫鬟方出去,就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念秋笑着迎上来,问道:“问过了没?你们二爷如何说?”

    小丫鬟看着她,欲言又止。

    念秋笑着道:“你只管说便是,我还怪了你不成?”

    小丫鬟听了,只好如实说道:“二爷说,太太若真想知道二奶奶生没生,自己过来便是,差个丫鬟来问算什么。”

    念秋一怔,随后又换上笑脸,塞了小丫鬟一个红纸包,知道陈莜生了个儿子,这才出了悦莜院。

    荣和堂。

    晋国公夫人听了念秋的回话,放下手中的茶杯,问道:“他真这么说的?”

    念秋点头。

    晋国公夫人沉吟片刻,挥手道:“罢了,你先下去吧。”

    “是。”

    晋国公夫人发了话,念秋不敢多待,正欲退下,又听晋国公夫人喊她回来:“念秋,等等。”

    “太太有何吩咐?”念秋问。

    晋国公夫人看了一旁的柳妈妈一眼,道:“我这个匣子里有五千两银票,你去把它交给大奶奶,就说哥儿洗三用的,她自会知道怎么办。”

    柳妈妈就上前将手中的红木雕花匣子交给了念秋。

    念秋答应了,于是又带着银子去了一趟玉清院。

    等念秋走了,晋国公夫人才没压着内心的怒火,对柳妈妈道:“他道我这样做是为谁?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的前途,为了他的前途,他倒好,为了个罪臣之女跟我对着干。”

    柳妈妈明白晋国公夫人的意思,当即上前安慰道:“太太,二爷还小,许多这内里的大道理不懂,一时又有陈氏在一旁吹枕边风,难免糊涂些。以后等老爷和大爷多带他出去走动走动,就能体谅您的一片苦心了。”

    晋国公夫人听心腹柳妈妈如此说,心里才好受了些。

    一时又想到今日之事,叹道:“自打他懂事起,我也没让他事事都听我的,也就今日说了这一回,便跟我翻了脸,你说,我何苦养他来?”

    柳妈妈低声道:“太太,依奴婢看,陈氏一介女子,就算知道了陈尚书的事,也掀不起风浪来,而咱们就算留她一命,圣上也不一定会对咱们府怎么样”停顿了一下,她又道,“若咱们真去母留子,指不定那陈凡会干出什么对咱们府不利的事来,奴婢听说,他原本前几个月就要走的,就因陈氏有了身孕,这才多留了些日子。”

    晋国公夫人望着柳妈妈,“真的?”

    柳妈妈点了点头,道:“奴婢听门房里说,今日陈氏生产,他一早就赶过来了。”

    晋国公夫人听了,就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原本她给二儿子娶这个媳妇,是想如虎添翼。

    这些年,一切倒也按照她想的,往好的方向走。二儿媳性子虽有些泼辣,可也安分守己,知进退,算合了她的心。

    谁能想,这二儿媳的爹是个蠢的。

    陆相出事,圣上不欲细查,明眼人都知道圣上这是要干什么,人人避之不及,他却不自量力的妄想从老虎嘴里扣块肥肉出来,这不是蠢是什么?

    自己死了倒一了百了了,儿子女儿倒成了罪臣之后。

    真真是可恶又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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