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森回到虹口捕房,提审这起情杀案的杀人嫌疑犯。

    “沈曼卿小姐,你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对面的女孩一脸困惑,一个劲地摇头,声音细小,“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凶案现场。

    少女明净的双眸透着一丝畏怯,神情似茫然无助,这么漂亮的少女似乎和杀人凶手很难联系到一起。

    性格古板的罗森没有一点同情的心,案件清楚,又有人证物证,他几乎可以推测出案件发生的经过,嫌疑犯刚开始都不承认自己犯罪。

    “我们已经查明,打中死者致命的子弹是从你的手枪射出来的,枪上有你的指纹,你是凶手,抵赖也没用,坦白交代,我可以向法庭替你求情。”

    对面的姓罗的探长冷若冰霜,盯着自己的一双眼睛尖锐,令人很不舒服。

    她低下头,两只手的手指缠绕,暴露出内心的紧张。

    罗森换了一种问法,“死者的姓名,身份,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少女抬起头,苍白的小脸显出苦恼,“不知道。”

    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极度恐慌。

    “沈小姐,你不配合巡捕房,对你没有好处。”

    罗森注意她脸部表情细微的变化。

    “我没骗你。”

    少女的长睫毛轻颤,眼珠游移,似乎很不安。

    罗森推断这少女拒绝说出自己的身份,大概是有一定的顾虑,毕竟牵连到一桩杀人案,成为嫌疑人,不想影响家人,少女和死去的青年的身份不难查出。

    “你不说,我们也能查出来。”

    罗森对狱警说;“收监。”

    嫌疑犯没定罪在巡捕房的牢房暂时关押。

    莫名其妙地成了杀人嫌疑犯,被关进牢房。

    少女蜷缩在一角,神情恍惚,身上穿的洋纱裙已经皱皱巴巴,皮鞋鞋尖染了一点血,她恐怖地望着鞋尖,瞳孔睁大,自己真的杀人了?

    她把头埋在双膝,浑身簌簌发抖。

    沉浸在恐惧无助中的少女被一阵脚步声和哗啦啦的钥匙开锁声打破。

    一个巡捕打开监牢的门,端着饭菜放在她面前,“吃吧!”

    这个年轻巡捕态度挺好,不像姓罗的探长。

    送来一碗白米饭,一碗青菜,感觉到饿,她端起饭碗,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白米饭上,和着眼泪吃下去,刚吃了一口又吐了出来,米里有沙子,硌牙。

    头晕恶心,后脑隐隐作痛,她摸到脑后凸出一个包,发生了什么,她这头上的包是自己磕碰的,还是被人打的,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没留意。

    年轻巡捕来收碗,看饭菜没动,动了恻隐之心,劝道:“巡捕房的牢饭你这样的大小姐吃不惯,移到监狱里这样的饭菜都没得吃。”

    少女看年轻巡捕和气,小心地问;“那个男人死了吗?”

    年轻巡捕见漂亮小姐,自然多说几句,“我们到时他已经死了。”

    那个青年真是自己杀的,她的心哆嗦着。

    东区的中西旅馆,伙计上二楼打扫房间,整个二层楼房间全空了,有一间没退房,房门虚掩着,伙计发现人去屋空。

    忙跑下楼,“老板,202房间没人,天这么晚了,八成人不回来了。”

    老板看一眼窗外,天已经擦黑了,心想,案发后202房间的女他还看见了,巡捕敲门时屋里却没人。

    问:“东西少了没有?”

    伙计道:“我检查了,没少什么东西。”

    202房间住的乡下少妇,昨晚很晚来住店。

    老板急忙同伙计上楼,房间里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没丢东西,老板叹口气,对伙计道;“大概这个妇人胆小,发生命案吓走了,她把房间钥匙拿走了,明日你另配一把钥匙。”

    第二天,上海各大报纸,纷纷报道法租界一旅馆里一个男青年被杀,嫌疑犯是他的情人。

    这个情人的身份很快就查清楚了。

    公共租界虹口捕房的英籍督查把报纸扔在桌上,“德昌轮船公司沈家千金牵扯到命案当中,这位沈家千金还是沪上有名的富商的女儿,总商会副会长唐奕山未来的儿媳,刚才沈家和唐家都打来电话。”

    两家在上海赫赫有名,沈家小姐是上海名媛。

    沈氏控股德昌轮船公司,十六铺码头2号仓库,唐氏投资的巨翔化工厂,药厂,康泰大药房。

    罗森早看过当日的报纸,关于旅馆凶杀案的报道铺天盖地,说:“记者真是无孔不入,报纸一登,倒省了我们许多事,死者的身份查清了,死者叫吴蓨生,复旦大学的学生,家境一般,沈小姐曾就读于中西女中。”

    督察长出门时,叮嘱说:“此案关系到沈唐两家,尽快查明此案,沈家小姐如被冤枉的,立刻放人。”

    督察长不愿意得罪沈唐两家。

    一个巡警进来,“探长,沈唐两家的人来了。”

    少女卷缩在木板床一角,夜里她耳边充斥着枪声,黑洞洞的枪口,冒着白烟,冰凉的血从她的手腕和胸口汩汩流出,有男声呼唤她的名字,曼卿。

    从噩梦中惊醒,四周一片漆黑,寂静得瘆人,梦是这样真实,走廊亮着一盏灯,昏黄的光线从铁窗照进来,地上铁窗栏杆投下的暗影。

    沈曼卿木然地坐着,心口砰砰地乱跳。

    脑子里出现零星片段,像过电影,某个镜头一闪而过,这些片段模糊不连贯。

    想破了头,关于旅馆凶杀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就像胶片中间部分被剪掉。

    不知过了多久,通气孔射入阳光,她判断已经是白天了。

    拖沓的脚步声传来,牢门被打开,一个年纪稍长的巡捕来送早饭,一碗稀粥,一个馒头,还有两样小菜。

    沈曼卿饥肠辘辘,不顾食物的粗糙,端起碗,把一碗粥喝了,又吃下一个馒头,抹抹嘴。

    半个小时后,铁门被打开,送饭的巡捕和颜悦色,“沈小姐,你家里人来看你了。”

    “我家里什么人?”

    巡警道;“你兄长沈大公子和你未婚夫唐少爷。”

    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一个单独的房间里,隔着桌子,对面坐着两个穿戴考究的年轻男子。

    穿浅灰西装青年,身材矫健,剑眉星目,沉静的眼底疏离冷漠

    年纪相仿的青年,中等身材,四方脸,脸上关切的表情,令人觉得很刻意。

    “二妹,你太任性了,你知道吗?父亲因为你的事气病了。”

    沈家祥以兄长的的口气,责备道。

    这两个人对她来说陌生又熟悉,沈家大少爷她的亲大哥,唐二少爷她的未婚夫,自己是沈家二小姐身份,仅仅知道这么多。

    “姓吴的看上你的钱,你在学校屡屡惹出事端,这次又杀人,胡闹也要有个限度,现在闹大了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外人都骂我们沈家教女无方。”

    大哥不问青红皂白,就定了她的罪。

    少女垂眸,纤长的睫毛挡住了眼中流露出的失望,也不辩驳,低头不出声。

    “我为你请了律师,你同律师说。”

    唐壁截住沈家祥的啰嗦。

    这位唐少爷是自己的未婚夫,对其未婚妻于旅馆幽会情人,发生人命案丑闻竟然如此平静,与己无关一样。

    如果不是冰冷的语气,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感激他的宽仁大度,有容人雅量。

    坐在唐壁身旁的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礼貌地自我介绍,“沈小姐你好,我姓金,是唐先生请的辩护律师,沈小姐,请你把案件经过详细说一遍。”

    她咬着唇,半晌轻声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金律师有点意外,往上推了推眼镜,“沈小姐,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官司对你很不利,死者的家属提出公审。”

    最后一句是提醒这位沈家小姐官司的严重性。

    进监牢关了两天,少女鲜润的唇瓣变得发干,舔了舔嘴唇,说:“我失去意识,醒来后,许多事情都忘记了。”

    唐壁皱了皱眉,克制的淡漠。

    金律师极有耐心,启发说:“沈小姐,你醒来时看到了什么?”

    沈曼卿回想着,“房间里很多人,我手里有一把枪,一个男人躺在地上,流了许多血,后来我就被巡捕带走了。”

    金律师说;“沈小姐,我从巡捕房了解到,你在公共租界的一家旅馆,持枪打死了一名吴姓男青年,死者的身份是你的追求者,□□证明确实是你的,其他房证明你二人曾经发生激烈的争吵,我推测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你和情人吴某发生矛盾,一怒之下,开枪杀死吴某。”

    沈家祥咳嗽了两声,提醒金律师唐壁还在,措辞要照顾唐家二少爷的面子。

    唐壁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金律师已经有了主张,把自己打这个官司的想法告诉她,“现在人证物证确凿,想翻案很困难,你如果承认误杀,当时情绪激动失控,事后悔悟,我为你辩护,保证最大程度为你开罪,只不过判几年便可出狱。”

    一直垂眸的少女抬起头,对上一张俊逸的脸,幽凉的视线,确定他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他。

    金律师是要把自己送入监狱,难道是这位未婚夫唐少爷授意的。

    一直以来的恐惧不安,突然沉静下来,她不相信这位所谓的未婚夫。

    旅馆凶杀案她想了整个晚上,轻声细语,“金律师,你所说的全是你的推测,所有人都看见我拿着枪,有人看见我开枪杀人了吗?”

    “小妹,你不要任性,金律师是上海滩最知名的大律师,现在巡捕房掌握的证据,法庭判你杀人罪枪决,到时谁都救不了你。”

    沈家祥沉不住气了。

    “人如果不是我杀的,我认罪就蒙受不白之冤。”少女低柔的声,委屈又倔强。

    沈家祥耐着性子,试图说服她,“二妹,你先承认杀人,只不过在监狱里待两三年,大哥保证不会让你受苦的。”

    少女的黑瞳浮起一层水雾,忍住不让眼泪落下来,白着小脸,“你们劝我认罪,都希望我坐牢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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