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隔着一扇窗,  席冶却觉得自己离顾琮更近了些。

    鸦黑的睫毛一耷,他别开眼去:“……知道了。”

    “那臣可以进来吗?不走门也行,  ”清楚这就是小皇帝愿意相信自己的意思,  顾琮扬起一个笑,未等对方答话,便撑着窗沿,利落跳了进来,  “陛下今日走了许多路,  腿定然酸得厉害。”

    “臣叫人备了热水,  正好可以解解乏。”

    瞥了瞥窗边自觉让开、过了两秒又重新探头探脑的兔子和鹿,  席冶问:“它们……怎么办?”

    “吃饱了就会自个儿回去。”眼见某只鹿就要伸出舌尖去卷小皇帝掌心剩下的半颗果子,顾琮眼疾手快,  一把拦下,换成了自己,  边喂还边教训:“我的。”

    “不许碰。”

    1101觉得,一个成年男性,跟一只满心念着食物的鹿吃醋,  实在有些幼稚,  偏偏它家宿主很受用,迤逦的眼尾微微弯起,  像天边高悬的月。

    之后来送水的宫人更是惊讶,  陛下住的院子,  正门一直关着,这顾内侍,  又是怎么出现在了屋内?

    但无论如何,  肉眼可见地,  陛下的脸色比刚回来时缓和许多,  主子高兴了,他们的日子便更好过。

    唯一失望的,大概只有裴一:刺杀之事,当然是房中人越少越好,那暴君与顾琮日日黏在一块,难得吵次架,竟又如此快地和好。

    真真是腻歪。

    然而,以他的身手,多一个顾琮或者少一个,都没什么所谓,装了太久的公子哥,他几乎快忘了持剑握刀的感觉,怀里揣着主子交给自己的匕首,裴一抬手抚过自己的唇,比起忐忑,更多是得偿所愿的兴奋。

    他的忍耐没有白费,他的等待亦并非妄想。

    主子终究对他动了同样的心思。

    禁军巡逻的规律,他这几日早已摸清,暴君喜静,又是由薛海安排调遣,对方住所周围的防卫自然就弱了些。

    子夜,裴一换掉了白日里的广袖宽袍,换了身最简洁的劲装,他的院子偏僻,亦没什么人上赶着来献殷勤,担心血腥味会引来麻烦,他一路躲躲藏藏,直到避无可避,才打晕数名侍卫,窸窸窣窣拖进了草丛。

    潜入的过程很顺利,暴君寝殿常年亮如白昼,是最不易刺杀的环境,好在,行宫偏僻,且易起火,虽点了些蜡烛,可总体仍是昏暗。

    悄无声息地,裴一翻身落地,头也没回、用手抵住了即将因关合而发出声响的窗。

    垂着纱幔的龙床上,隐隐约约,锦被拢起可观的一团,恰似裹了两个人,一步、两步……裴一踮着脚靠近,恍惚间又听到了暴君曾经问过自己的那句话:

    “裴卿,朕待你如何?”

    但很快,他眼底的情绪便被冷硬的杀意代替,这段时日遭受的屈辱历历在目,说到底,他不过是暴君手里一个随心情揉圆捏扁的玩意。

    谈何柔情。

    猛地掀开被子,他狠狠向正常人咽喉所在的位置刺去。

    然后——

    “锵!”

    兵刃相交的嗡鸣响起,被子里等待多时的薛海弹起,反手一刀,划破裴一的右臂。

    蒙着面,又换了衣服,裴一并不觉得对方会第一时间联想到自己,但薛海却将这不知廉耻、与有妇之夫偷情的眉眼记了个分明,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怒意,招招致命。

    暗卫刺杀,讲究的便是一击不中立刻远遁,省得为主子带来麻烦,无意与对方缠斗,更无暇思考暴君如何会提前有了防备,裴一忍痛想跑,下一秒,原本空旷安静的院落,却突然被一队又一队的禁

    军团团围住。

    燃烧的火把将欲翻窗而逃的他照得无所遁形。

    抓准敌人这本能一闭眼的空档,看似笨重的长刀灵巧从侧面袭来,毫不留情地,割断了裴一握着匕首的手筋。

    血流如注。

    额头瞬间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裴一终是没忍住闷哼出声。

    他当然不肯放弃,可再挣扎,也不过是困兽之斗,被涌上来的禁军七手八脚按住,跪在一双绣着龙纹的靴子前。

    担心粘腻的血会脏了对方的眼睛,他的伤口被草草裹住,双手被绑在身后,面巾亦被扯下,狼狈至极。

    周遭没有人说话,裴一却能感受到那些针扎般齐刷刷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和其中或明或暗的鄙夷好奇。

    “裴卿。”

    懒得用手,对方更不配让自己弯腰,席冶随便从身旁侍卫腰间抽了把剑,挑起所谓主角的下巴,笑得肆意:“三更半夜,就如此等不及?”

    词句听着暧昧,偏语调令人胆寒,裴一再傻,此刻也明白自己中了圈套。

    ……尤其是薛海。

    这个叛徒,亏主子马上就要娶对方的女儿。

    脑内思绪翻涌,虽咬着牙未说话,他的目光却好似要将薛海盯穿。

    后者则连多给裴一一个眼神都欠奉,躬身,交上枚尚未用过的信号弹:“回陛下,这是刚刚从贼人身上搜来的东西,请陛下过目。”

    以席瑾瑜的谨慎,这信号弹自然光秃秃,毫无能指认身份的标记可言,席冶本也没指望能简简单单拿到主角谋反的证据,干脆一拉引线,将它放上了天。

    “砰!”

    烟火炸开,点亮裴一陡然苍白的脸。

    这东西,是主子千叮咛万嘱咐,只有任务成功时才能燃放的讯号,他本以为暴君会先拷问、审讯、乃至杀了自己,却未成想,对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在被困山顶的情况下,居然敢轻易做出引“叛军”围攻的举动来。

    万一主子真的上了山……

    “呵。”

    轻轻地,就在裴一真心实意替席瑾瑜担忧时,丢掉信号弹的暴君却忽然笑了出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带嘲讽,像是瞧见了什么极滑稽的事:

    “你不会以为安王真有可能上山吧?”

    无论刺杀成功与否,对席瑾瑜而言,按兵不动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若席冶死了,自然是最好的结果,无需浪费一兵一卒,甚至无需背负弑君的骂名,只要等确切的死讯传开,他大可把所有罪名往裴一身上一推,顺理成章地继位;

    若是骗局,他亦能迷惑席冶,虚虚实实,让对方日夜警惕,不敢轻易下山,等敌人精疲力尽,他再一鼓作气,杀了暴君。

    “被卖了还帮人数钱,”断情绝爱一心夺权,太清楚火葬场前的主角攻是什么性格,席冶轻嗤,“真蠢。”

    早就在系统提醒自己裴一要动手时就换了住所,他抬脚绕过对方,冷冷:“薛统领。”

    薛海:“臣在。”

    “据说死士都会在牙齿里藏药,替朕将他的下巴卸了,”微妙地停顿两秒,唇红似血的少年帝王回头,背着顾琮,对上裴一的眼睛,眸中尽是恶劣的笑,“不过朕猜,他现在大概是舍不得死的。”

    这无疑是一句刺耳至极的讥讽。

    偏裴一无法反驳。

    死死压抑的黑暗面被三言两语轻易煽动,什么安危,什么大业,现在、立刻、马上,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主子,想要一个证明。

    证明自己没有被傻乎乎地当猴子耍。

    一

    个时辰、两个时辰……心里最坏的预感应了验,夜色渐退,天边泛起鱼肚白,裴一依旧未等到席瑾瑜承诺的援兵,更未等到来救自己的心上人。

    手脚被捆,他就躺在行宫的柴房里,像个残破的麻袋,门似是坏了,虚掩着,前后皆有禁军看守,来往的宫婢许是听说了什么,每每路过,都免不了驻足,窃窃地议论几句:

    “什么礼部尚书的养子,原来是个刺客。”

    “怕是从进宫起就没安好心。”

    “亏得陛下英明,才没有被贼人骗了去。”

    “呸呸呸,真是晦气,我竟还信了他为情所伤的憔悴样,行了许多方便。”

    与此同时,山下的席瑾瑜正眉头紧锁。

    虽说在放裴一去刺杀暴君时,就已将对方当成了弃子,但终究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暗卫,再如何,也要比旁人多些情分。

    “既已失手,殿下又何必多惦念,”同样瞧见了昨夜高高燃起的烟花,安王府的谋士温声劝谏,“山上未有骚动传来,暴君定是诈死。”

    “星象显示,今晚行宫必定落雨,此等要紧时刻,殿下万不能被儿女情长所扰。”

    “更何况此行还需薛统领里应外合,您与裴一……”

    “够了。”沉着脸,席瑾瑜打断谋士的话,数年大业与裴一,孰轻孰重,他当然清楚。

    只不过稍稍有些可惜罢了。

    等攻进行宫,若裴一还活着,他定会好好补偿对方。

    “上下山的路仅有两条,天黑后派一队兵马,挡住所有来援的可能,”早早将行宫附近的地形摸个分明,席瑾瑜冷声,“无论今夜落雨与否,除开自己人,行宫里的活口……”

    “杀无赦。”

    以谋士为首,其余人皆躬身低低应了声喏。

    “若真落了雨,善后时便泼油放一把火。”

    难得的失态转瞬即逝,席瑾瑜嗓音温吞,嘴角甚至还带着抹春风般的浅笑:“对外便说本王那好堂弟又发了疯,将自己和行宫都烧了个干净。”

    “荒诞滑稽……很适合暴君的死法。”

    “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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