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她跟何钰舒邵宁婉两人帮那女子付完银两后,又等大夫给那孩子看完病抓了药,这样一来已是耽搁了大半时间。

    不过她们还没忘了她们出来是为何事,尽管如今已将至午时,她们仍然是赶去了那东湖上的缃素舫。

    这缃素舫刚开业没多久,生意却火热得很,大大小小的画舫上都坐满了人,好在何钰舒先前定过位置,不然她们还不一定能吃得上这顿饭。

    先前花去了许多时间,这会三人都已感到腹中饥饿,呈上菜肴后便迅速动筷了。

    然而就在她们用完膳后将要离开时,有一道身影却突然走近。

    “三位姑娘,真巧,没想到我们会在此处相见。”

    这人正是乔鹤远,穿着一身宝蓝色云纹襕衫,头上束着嵌碧鎏金冠,看上去倒是端正华贵的模样。

    缃素舫一条画舫上当然不止一桌宴席,不过各席之间会用帷帘与屏风隔开,想来这位英国公世子正是在此用膳时凑巧看到了她们。

    然而看到便看到,这人还要不知趣地凑上来。

    何钰舒和邵宁婉也有些不知所措,她们和乔鹤远不甚相熟,至少没到这种需要特意上前来问好的程度。

    不过何钰舒面上还是做足了礼节:“见过乔世子,世子今日也是来这缃素舫上用膳?”

    “不过凑个热闹罢了。”乔鹤远弯了弯唇角,随即将目光转向陆晏清,“陆姑娘今日原也来此。”

    陆晏清不知道对方特意提及自己是何用意,她原本不想出声,这下只好上前福了福身子道:“见过乔世子。”

    “陆姑娘不必如此气。”乔鹤远面上倒是温和的模样,随即话题一转,“上巳那日有幸听闻陆姑娘一曲箫音,久久难以忘怀。”

    陆晏清听到这句话,心下就有种不妙的预感,果然听到对方接着开口:“今日缃素舫上也有不少歌女乐伎,更有玉箫佳品,不知可有幸聆听陆姑娘再奏一曲?”

    好像是真的因心慕她的箫音而征询她意见一般,然而陆晏清听了却心下恼火,他想听便让她吹奏?那她算什么,与那些卖艺的乐伎有何区别?

    不,还是有区别的,那些乐伎好歹有赏钱可拿,她却连卖艺都称不上,不过是一个免费用来娱乐的玩意罢了。

    陆晏清心下冷笑,这样的要求她是定然不会答应的,扯了扯嘴角道:“多谢乔世子厚爱,只是不巧,小女今日手上有伤,怕是不能为世子奏乐了。”

    这话当然是假的,但乔鹤远也不可能真的来检查她手上有没有伤,而且即便他看到没有又如何呢?这就是表明了她拒绝的态度,要真的打破砂锅只会让两人面上都不好看。

    乔鹤远确实也没有接着为难她,只是状似抱歉道:“那真是不巧,希望改日能有幸再一听陆姑娘所奏仙音。”

    陆晏清只是敷衍回去了,改日?这人这辈子最好都别想。

    -

    然而听完此事,盛顾言的关注点似乎有所偏离:“吹箫?乔鹤远都听过你吹箫,我竟然都没有。”

    “你怎么没有听过?”从前在台州的时候这人便是常听的,她刚学时吹得不好这人还来嘲笑过她。

    盛顾言当然自有他的道理:“我指的是在京城。”

    “那跟原来也没甚么区别,你先前已经听够了。”其实还是有区别的,她现在水平比之前要长进不少,然而她却不想再谈这件事,“你呢?你今日又是如何遇见乔鹤远的?”

    “今日我从官署出来时,正好遇见这人。”

    乔鹤远任大理寺少卿,他是要下职回家了,这人却像是要去执行什么公务,只是和他匆匆擦肩而过。

    然而就这擦肩而过的工夫,乔鹤远却停下了脚步,朝他看来。

    “他和你说什么了?”陆晏清倒是好奇乔鹤远有什么好和这人说的。

    “他只说了一句话。”盛顾言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乔鹤远站定下来,极为自然地打量了他几眼,随后勾起一抹笑意,朝他道:“盛公子,不,现在该称呼盛拾遗了。短短两月,从寒门子弟到昌陵侯府子嗣,从状元郎到左拾遗,盛拾遗将来必定大有可为。”

    说完这么一句,没等盛顾言回应,这人接着道:“在下有事,便先行告辞了。”随即便带着身后几人离开了。

    听上去倒是夸赞,然而陆晏清和盛顾言听来都只觉得这人不怀好意。

    这大概是两人的一种直觉,尽管他们和乔鹤远的相见都可以称得上偶遇,甚至对方说的话也没什么特别出格的,但就像山雨欲来前的湖面,让人感觉潜藏着一丝不安。

    “你说,他会做什么?”

    盛顾言这会还不好下定论:“暂且还不知道,不过多半是冲着我们来的。”

    从先前指责他诗文思想有问题时便已有苗头,安分了一月有余,对方想来也该有什么动作了。

    陆晏清也觉得如此,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想来他们也等不了太久。”

    两人却是谁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起,两个人已经由单个的“我”变成了“我们”。

    也或许有人注意到了,只是有意不提而已。

    -

    这就是东篱院和新月轩离得近的好处,出来只要走两步就到了,然而陆晏清回到新月轩时,却正好遇上有个人前来。

    邵斐原本想找人通报,却没想到正好遇到正主回来。

    “你有事找我?”陆晏清觉得倒是稀奇,这人竟也有主动上门找她的一天?

    邵斐原先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张口,而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那便进来吧。”她倒也不会把人拦在外面。

    请这人到屋内坐下,又让人奉上茶水,陆晏清才开口道:“不知表哥今日前来是为何事?”

    依旧是唤他表哥,却没了从前那些意味,好像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称呼而已。

    邵斐心下突然泛起一股被针刺痛的感觉,谈不上彻骨,但又切切实实的不舒服。

    他明明知道自己并不是她的表哥,却没有纠正她的称呼,这跟什么昌陵侯府的血脉无关,而是埋在他心底的那些隐秘的心思。

    她已经不再对他有那些心思了,如果连表哥的这层称呼也被褫去,那他是不是和她再无任何干系?

    他潜意识里排斥这样的结果,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两相对比之下,竟然也维持现状都是好的。

    然而这只是他自我无力的安慰和说服罢了。

    维持现状?现状又好到哪里去呢?

    这一月多来,他几乎都没见过陆晏清几面,即使见到,也只是请安那样众人一同出席,毫无特别之处的场合罢了。

    他好几次想抓住她问她,问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先前对他那样讨好献殷勤?现在又这样理都不理他?

    即便她真的放弃他了,能不能也不要做得这样差别之大?

    翻来覆去的心思折磨着他,邵斐想,他只是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而已。

    这还是他第一回踏入新月轩,即便只是在外厅,他竟也有种隐隐的难以言说的欢欣,就像是,他终于踏进了属于她的地方,被她的气息所包裹。

    然而这种星星点点的欢喜很快被击碎。

    他想起一个恼人的身影来,他是第一次来到新月轩,可盛顾言呢?

    他蓦地想起先前在新月轩门口见到那人的姿态,他是不是早就来过好几回?甚至……甚至不仅仅是在这外厅,而是更进一步……

    又是一阵酸麻之感在胸腔中泛起,邵斐不敢深究,只好强行压下那些胡思乱想,看向眼前之人。

    是的,如今陆晏清正在他身旁,这才是实实在在的。

    他的目光一寸寸挪过眼前之人的面容,仿佛要把这人的模样刻印在心里一般,依旧是那样招人的眉眼,却只剩下礼貌与气。

    陆晏清看着这人半晌没出声,只是用那种不名的视线盯着她,不由得蹙了蹙眉,再次开口道:“表哥可有事要说?”

    邵斐这才收回视线,从怀中拿出一方手帕来。月白色的手帕叠成四方的样子,角落处绣了几片叶子,一看便是被人整理好的。

    陆晏清顺着看去,却觉得有些眼熟。

    这样的配色,这样的纹样,好像……是她的帕子罢?

    果然听到邵斐开口:“上回在街上借了表妹的帕子,如今合该归还。”

    上回在街上,他借了陆晏清的帕子擦去手上的糖浆,却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没将那帕子归还,攥着走了一路,直到回到上职之处才反应过来。

    手上黏腻的感觉已经记不得了,廉价糖浆的香气也渐渐淡去,但他却不肯放过帕子上清浅的香气,仿佛攥紧了这帕子,就攥紧了他想要的什么一般。

    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原本想回去就还给她,可不知道为何一直没有动作。

    一开始是没有合适的时间,他回来时天色已晚,这时候前去总是不便,后来却不知怎地变了滋味,竟有些不舍得将它归还回去。

    倒不是他想私藏这女儿家的物件,不,或许他也有几分这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思,但他想的却是,若是把这帕子轻易还给了她,那他可以找她的理由便又少了一样。

    名义上,他是豪门贵胄的昌陵侯世子,她是寄人篱下的孤女,他又那样厌恶她的心机,似乎没有来寻她的理由。

    而这帕子仿佛他与她的一种私人的联结,哪怕她并不知晓,那也是独属于他二人的交互。

    可是尽管他这么想,却抵不住她毫无情意的神色,哪怕陆晏清面对他时依旧有着挑不出差错的礼节问候,他却依然觉得难以忍受。

    他想见到她,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在她这里得到个什么结果才满意,可内心的冲动告诉他,他想见她。

    今日好不容易等到他休沐,他在竹溪院中纠结万分,却还是在内心的瘙痒下缴械投降。

    陆晏清确实对此毫不知晓,她甚至对这件事毫无印象,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邵斐说的是什么。

    街上?那已经是一月前的事情了罢?亏的这人这么久才来归还。

    不过好在他还是还了回来,女儿家的帕子确实不便落入他人手中。

    陆晏清接过这帕子,抬眸朝这人道:“多谢表哥,表哥可还有旁的事情?”这人总不能是专门过来还帕子的罢。

    但邵斐确实没有旁的事情,要说还帕子其实也不算什么事情,他明明可以叫夏逸或者别人来还,他只是找个借口过来而已。

    他原本想再找点别的话说,却在看到面前这人毫不在意的模样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那样纠结,那样斟酌,好不容易才捧起自己的心思,走到她面前来。

    可她却那样轻巧地放下了,不是无视,而是极为自然、极为坦然地揭过了这一篇章,好像他的一切举动,一切言行在她看来都无足轻重,不值得在意。

    他心下又泛起针扎似的难受,脑子里什么也想不出来,只是不断地划过对眼前之人的控诉。

    陆晏清是真不明白这人今天来究竟是作甚,讲了没两句话,递了个帕子,便没了下文。

    但她也不想费心思去思考这人是怎么想的,他不说话她就当他没事:“表哥既然无事,我这里便也不久留了。”

    意思是说,您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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