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宁这一番话,如同在清池当中入水的一滴墨迹,看似无意,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却显得不伦不类起来。

    凉州百姓尸骨未寒,罪臣之女靡乐昭昭。商女不知亡国恨,在座的大臣天子,却也不知百姓之恨吗?

    偏偏说出这句话的只是一名无官无职的女子,言词中又带着几分羡艳,让人当真是分不清故意讽刺,还是无心言之。

    不过无论如何,这嘉赏的话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岑宁无视陈妙音怨恨的眼神,仍然是遥遥地举了一杯酒,眼底不见半分笑意。

    陈况死了一了百了,但留下的罪孽是注定要活着的人来承担的。陈妙音有罪吗,倒也未必罪孽深重。可若她无辜,凉州枉死之人亦有妻女,这些罪孽总不该凭空飘散了吧。

    随着陈妙音被请出孟府,那些嚼舌根的贵女们倒是瞬间安静了许多。

    宴会过半,众人相互结交攀谈,翻篇了方才的小插曲。岑宁终于起身执着酒杯,看似无意地走向人群之中。

    一青衣女子安静坐在不起眼的一侧,努力压制着偶然漏出的无措。虽然穿得朴素,但步摇珠钗,环佩璎珞倒是齐全,看得出是经过精心打扮的。

    莫太医之女莫娆,莫太医常出入后宫替妃嫔诊脉,早早便探到了风声。上一世,便是在孟令婉生辰宴过后不久,莫娆就被李湛纳做了侧室。只不过她性格内向,温婉有余,一直没什么存在感。

    “莫小姐。”岑宁轻声唤了一句。

    莫娆此时正在出神,这宴会上她根本一个人都不认得,也未想过会有人前来打招呼。

    她想起爹爹再三嘱咐,这里的人各个都是贵胄,言行需得得体些,便立马压下惊异,十分客气地邀岑宁同坐。

    “你认得我?”莫娆仔细看了看岑宁。

    岑宁此刻眼中浮着笑意,亲切道:“年前曾经有幸受过莫太医的医治,我曾经见过小姐一面,想来莫小姐是不记得我了。”

    莫娆蹙眉仔细想了想,如眼前这般貌美的人物她若见过,不至于一点印象也没有,可最终也没想出个什么来,只得抱歉道:“我确实是想不起来了。”

    “在下岑宁,暂住在北平侯府。”岑宁简略地自我介绍了一句,又端起酒杯,“莫太医可来席了吗,我想当面感谢一番。”

    莫娆摇了摇头,“今日我一个人来的。”

    岑宁神色起先颇为遗憾,随又恍然道:“是我鲁莽了,明日我差人递拜帖,亲自登门谢过。”

    “不是不是。”莫娆见岑宁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道,“我爹已经半个月没回家啦,一直住在太医院。岑姑娘若是要登门,可得等到年后了。”过了一会儿她又道,“不过也没事,我爹他向来不在意这些,你的心意我替你转达便好了。”

    岑宁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上一世太后病重,太医院日夜轮值硬是拉扯了一个半月,才让她撒手薨逝。

    这样算下来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到还算宽裕。

    “那就有劳莫姑娘了,不过年后我恐怕不在内京了,这样想起来总归是极大的遗憾。”岑宁从袖中掏出一枚锦袋,“莫小姐,下次方便时可否将它一并交给莫太医。”

    莫娆神色迟疑,她不太懂宫中的规矩,捎带东西进去又怕犯了某些禁忌,可当下拒绝又怕拂了岑宁的心意。

    正在她左右为难之际,有一清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岑姑娘,好久不见。”李湛不知何时走到了近处。

    岑宁连忙行礼,却被半道扶住,只得颔首道,“七皇子,多日不见。”

    一旁的莫娆一惊,或许是不曾想父亲书信之中提及的七皇子竟如此年轻俊美,脸颊抹过一丝薄红,也跟着行了礼。

    “不过寻常家宴,无须多礼。”李湛缓声道,眼光落在了岑宁还未递出手的锦袋当中,“方才隐约听到要将物件带进宫。”

    岑宁稳了稳心神,朝后退开一小步,回道:“不过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与凌厌交好,便也是我的朋友,无需生分。”李湛态度亲切如和煦春风,目光又看向莫娆,“宫外传物需层层递转拆检,万一丢失了,倒平白让莫小姐为难。”

    莫娆对上这目光,脸一红便也开口道:“岑姑娘,七皇子说得也有道理。”

    此情此景,再拒绝反倒显得异常起来。岑宁神情微松,稍欠了身,礼数周全道,“如此,便劳烦七皇子了。”

    “不过是当初莫太医给我开的药方。”轻飘飘的锦囊被岑宁双手递上,“上回我高烧不醒,幸得莫太医医治。此药方辗转在凉州帮了不少百姓,又经改良加了几味西域的药材,相较于原方,药效增强了不少。”

    莫娆顿时对岑宁添了几分好感,她爹向来对研究药理十分感兴趣。只是她不知,为何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岑宁,怎么七皇子一来便瞬间冷淡了几分。

    宴席已入尾声,岑宁已经打探出了消息便想先离了席,未至朱门,又被拦住了去处。

    岑宁抬眸,压下生出的一丝烦躁,冷冷道:“七皇子,还有事?”

    李湛一愣,将折扇在手中敲了敲,“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岑姑娘。”

    岑宁浅笑,未露情绪道:“七皇子说笑了,你我身份悬殊并无交集。只是我性情向来冷淡,不善言辞。”

    “不善言辞……”李湛失笑,却也不欲深究,“我虽未曾亲自去凉州,但你说的很对。”

    岑宁稍愣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先前她在宴上的言论,她定定看了一会儿李湛,“我只是随口感叹一句,没什么别的意思。”

    朱门外的马车窗帘被掀起一角,隐约漏出一节洁白的手腕来。岑宁忽而换了神态,如春风染鬓,不自觉弯起嘴角,“七皇子,我先告辞了。”

    不等李湛回应,她便直直朝外走去。

    看着笑意盈盈的身影,李湛挑眉,意味不明道:“向来冷淡?”

    这一切,便又落在了远处孟令婉主仆的眼中。

    身边的丫鬟愤愤道:“这明明是小姐你的生辰宴,怎么倒都围着她打转了,勾引了小侯爷还不够,竟还要去招惹七皇子。”

    孟令婉眯了眯眼睛,端起了手边的茶,不紧不慢道:“你气什么,依我看七皇子对她,倒像是有点兴趣的样子。”

    丫鬟瞬间涨红了脸,最终只是低声嗫嚅道:“我……我是替小姐你不值。”

    马车不紧不慢地走在街上,虽说宴席散了,但其实时辰尚早。

    “侯爷。”岑宁端着架子坐了一天,进了马车便随意斜靠在软塌上,随口道,“不是说今日不来了吗?”

    方纵游垂眼笑了笑,“刚好顺路来接你,不想我来?”

    岑宁稍顿,回头望了一眼孟相府的大门。其实太后体况如何,太医院轮值了几日,这些消息直接询问方纵游,远比去宴会上周旋打听要方便许多。

    可她并不想这样。

    岑宁不自在地移开眼神,“嗯,我不想。”

    方纵游却莫名开心了几分,将岑宁手指握住,“以后孟令婉生辰,本侯都不去。”

    岑宁凝着自己的指尖,良久,也轻轻虚握住了对方,仿佛是稍稍用劲便会打破的梦境一般。

    “小侯爷。”

    “嗯?”

    “我想请人来照顾江团。”

    方纵游微微蹙眉,“怎么了。”

    岑宁微微张口,又终摇了摇头,“倒也没什么,方管家毕竟年迈,我又不能时时陪在他身边,总有些不放心。”

    “本侯在。”方纵游用折扇轻轻点了点岑宁的头,“你不必如此忧心。实在是要找点东西想,不如多想想本侯。”

    岑宁微微侧头,瞧见方纵游支着下巴眼神幽怨,“这么久了,你也不关心我是不是吃过了饭。从镇国公府到这里,可是有那么远的。”

    岑宁稍愣,回神道:“也对,那小侯爷想吃什么呢?”

    眼见着方纵游越贴越近,岑宁不得不伸手抵住他的肩,方纵游在她耳边轻轻道:“你陪我吃。”

    岑宁点头,“好。”

    这一顿饭吃得颇久,久到迟钝如岑宁也不得不怀疑方纵游是在故意拖着时间。

    在侍女添两次暖炉后,方纵游终于放下了筷子,“其实,那日在泗水关即便是修凌厌不出手,本侯也不会让他伤及你的。”

    岑宁不解其意,“过去了那么久,侯爷怎么忽然提起这个了。”

    “你可以依靠我。”方纵游抬手摸了摸岑宁的头顶,仍带着几分笑意,“我知道你有过往,我并非要打探什么。”

    月照皎洁,草木疏疏。

    方纵游缓声道:“本侯等着你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良久,岑宁开口道,“皇上抑武重文决心已定。”

    如何抑武,只要没有战争,就不需要武将。

    所以普桑挑衅肆无忌惮,皇上却仍然礼让有佳,一避再避。

    众皇子中,有人亲文,有人亲武。

    皇帝如今心意初表,李湛向来与修家来往密切,那储君之位便绝不会落到他头上。李湛并非听天由命之人,待烈奉离京,太后薨逝后,就是众人站队之时。

    夜深露凉,屋檐上滴下的积水落地,发出细微的声响。

    岑宁眼中一片清明,“侯爷觉得,各皇子中谁有治国之才。”

    “圣上正当壮年,就算立储也动摇不了什么,你怎么担心起这个来了。”方纵游话虽如此,却仍然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若非要选,七皇子的政见倒很像陛下早年间。”

    “陛下的皇位也是夺来的。”岑宁冷不丁的说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

    方纵游先是一愣,又转而道,“野史杂记,还是需少看些。”

    深夜,长尾信枭在上空盘旋了三圈,终是停留在了岑宁的窗檐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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