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听话,在兵甲的寒光中显得尤为温柔。

    岑宁抬眸,睫毛微微颤抖,似有不解。她恍惚了一会儿,似有些恼怒地伸手,朝着方纵游胸口推了一下。

    却没有推动。

    方纵游迟迟不出手,二人僵持许久,久到众人都有些失去了耐心。

    在隐隐不安中,岑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终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方纵游将她横抱起,岑宁的滚烫额头贴着他修长的脖颈,似乎是昏迷之中贪恋这一抹冰凉,岑宁无意识地又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方纵游冷冷道:“卫统领,带路。”

    卫青安抚军心,扬声道:“岑宁暂押于后营,由左右先锋营轮流看守。其余人由各百夫长领队,清点疫马数量。今夜之事,本统领将亲自督查,定会有一个交代。”

    军令一下,众将士整列各司其职,侯府众人亦随方纵游离去。

    任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昏暗的角落,陈妙音有些遗憾,有些期待的眼神。她将脸埋在手中,深吸了一口气,重明香馥郁的香气充斥着她的鼻腔。她笑得有些开怀,毕竟当她意识到岑宁忌惮重明香开始,就期待着这么一天了。

    后营,一顶寒酸的小帐此时显得有些拥挤。

    帐篷外,左边守着将士,右边守着侯府的侍卫。帐篷里,方纵游冷着脸站在一侧,卫青冷着脸站在另一侧。

    帐篷中间横着一架木床,木床边蹲着军医,此刻他擦了擦汗,宁可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

    “这……这个姑娘,脉象平稳,应该是中了麻沸散迷香之类的药物。”

    方纵游道:“她浑身发烫。”

    “夜凉……应是感染了风寒,喝了药休息几日就好了。”军医又擦了擦汗,他只擅长医个跌打损伤,将士们体质都好,最多也就风寒感冒,更深的内伤莫说医,他诊也是诊不出个什么来的。

    就在此时,有人从军帐外来报,侯府暗卫阿七携一路人马至泗水关前求见。卫青命人去迎,片刻后阿七带着祝春山走了进来。

    瞧着祝春山进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把脉,军医长吁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得救了。

    脉未诊完,祝春山忽然皱眉俯身闻了闻岑宁的衣领,迟疑道:“重明香?”

    似乎是为了印证祝春山的这三个字,岑宁在昏睡之中忽然面色一紧,睫毛轻颤。仿若经过了万分的纠结,她眼角有些洇湿,像是被困在一场噩梦之中。

    方纵游忽然想起在凉山上营救众人时,岑宁是用过重明香的。他道:“她之前也用过重明香,并没有如此症状。”

    祝春山顿了顿,四周闲杂人等众多,便详略得当地捡了几句话:“嗯……人的体质各异,医书上也有记载部分人与其药性相怵,昏睡后易惊多梦。”

    方纵游眯了眯眼睛,并没有接着问下去。他忽然想到,上次离开凉州后,岑宁的确强撑着几日未睡。不过,既然她自知与药性相怵,又为何不避而远之?

    在重重梦境之中,岑宁又回到了上一世。

    周遭热浪翻腾,她回到十岁那年,被大火灼伤昏迷不醒。等她再睁眼时,眼前已经不再是青山绿水的渊鱼观,而是繁华热闹的内京城。

    在她还没想明白,为何一觉起来就再也见不到师弟师父时,就有嬷嬷指着一溜排位告诉她,这是她的列祖列宗。

    嬷嬷指着一画像道:“这是你爹爹,你爹是将军,马上就要回来了。”她又指了指坐在榻上的美妇,“这是你娘亲。”

    “不是的,我师傅说我娘亲死了,我没有爹……”

    啪的一声,一条戒鞭甩在她的背上,留下一道火辣的痕迹。

    嬷嬷厉声道:“小姐,奴才说了多少次,你没有师傅,你从小就生活在府里,是身体不好不见外人。”

    时间一长,她有些时候,便真的将自己当作了内京里的小姐。

    原来内京的规矩这么多。

    吃饭需细嚼慢咽,走路需步步端方,说话需细声细气,喜欢不能直说,言笑不能漏齿。

    “为什么长姐可以穿男子衣服,长姐可以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下人们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长小姐,那是皇帝亲封的红缨少将。您不过是……”下人们吃吃笑了两声,“您还是好好学规矩,莫要去肖想和长小姐平齐了。”

    她听见年幼的自己喃喃道:“不……不是的。”

    只是她穿戴再如何精细,在旁人眼里不如修凌厌一身素色劲装。她将诗词品得再文雅,在旁人眼里也不如修凌厌随口一句尚可。她在宴会上如何端方有度,落在别人眼里是东施效颦。而即便是修凌厌迟到早退,旁人也盛赞其飒爽直率。

    这样久了,自己心里难免是有些难过的。

    她便是在这样的难过的心情下,遇见了李相宜。那日,他身旁并未跟着仆从,一个人坐着小小的轮椅在湖边。

    他递了手帕过去,问她是否是遭了宫人欺负。

    岑宁以为这也是哪家参加宴会的小公子,她摇了摇头。如今想起来十分可笑,可那时候她的确想不明白。

    为何所有人都告诉她要这样子,可到头来,他们却人人都喜欢那样子的。

    后来她仔细想了一想,或许自己也有原因。女红刺绣,诗词歌赋,自己的确是为了博得别人欢心而附庸风雅,内心是不大喜欢的。

    相比之下,岑宁掂了掂手中的短刀。早在渊鱼观,师傅便夸她十分有练武的根骨。

    靠着一旁观摩陪练,短短一月,岑宁竟然使出了莲花九刃这一招。修凌厌在一旁,十分替她高兴。

    修凌厌直言,当年自己可是苦练了三个月才能把刀收回来的。那时候父亲很是高兴,给全府上下多发了一个月的月奉。

    当下,修凌厌便兴高采烈地拉着岑宁去找父亲。却不想修罗将军大发雷霆,将岑宁的手臂抓出青痕,一把将她的短刀折断扔在了她的脚边。良久,他冷冷道:“你习武,就是要你的亲生母亲白死。”

    她站在原地许久,不是因为被吓到,而是她发现,她甚至并不知道自己母亲的样子。从而,她也无法理解父亲眼中的愤怒。甚至一开始,也不是她自己要来这内京城的。

    她很想说,师傅没有和她说过这些,但是转念一想,她应当是没有师傅的,她应当从小生活在府里……

    下人们不敢上前,她也没有长辈护着。便是在众人或可怜,或嗤笑,或惊奇的目光中,这样愣愣地站了许久。

    倒是修凌厌先压不住脾气,为她打抱不平出言顶撞了父亲。啪的一声,很实在的一个巴掌甩到了修凌厌脸上。她当即愤然起身,拉着岑宁冲出了房门。

    修凌厌扯着她,愤愤道:“是父亲他莫名其妙,莫管他的,你要是想学我以后偷偷教你。”

    岑宁忽然变得很难过,这个世界上大概但凡有好的东西,人们总是怀着窥探侥幸之心,盼着自己能看见它龌龊恶劣的一面。

    按照话本里,她这样的身份,本应该嫉妒甚至忌恨修凌厌的。可她今日发现,原来有人生来便是招人喜欢的。像长姐这样的人,就算占了全天下人的喜欢也是应当的。

    先前那份卑劣的心境,反倒是更加显得自己咎由自取了。

    忽然之间眼前景色一变,屋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就在岑宁以为是哪家嫁娶,准备好好记上一笔当做日后玲珑观的算命资本时,她眼前一红,一席红布兜头盖在了自己头上。

    原来竟是她自己的婚礼。

    是了,她的梦境一向都很合逻辑,但以往她的都是以旁观者的视角,而这一次却被死死钉在了原身上,以至于红盖头一盖,她便看什么也看不到了。

    她上一世的确是替长姐嫁给了李湛。

    她当时不太懂他们的感情,只知道,在修凌厌征战未归的日子里,他便让她穿上红色的劲装,一直到修凌厌战死的讯息穿到内京。

    她很难过,她原以为长姐那样的人,上天一定会偏爱一些的。李湛带一身酒气问她,明明都是修家的女儿,为什么偏偏是她不是你?

    她也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也想知道。可李湛的声音却弱下去了,满街的红色变成挽联,举国同哀。

    有人一袭玄衣,踏阶而来。

    方纵游带着陌生又熟悉的神情,一手携着圣旨道:“三皇子李相宜蒙受蛊谋反,当一并斩杀妖女修岑宁。”

    她想上前,却只能定定站在原地。

    方纵游的眼睛里带着事不关己的笑意,轻飘飘地感叹道:“将门飒爽之风,果然只传给了修家长姐。”

    怎么连你也这样。

    怎么连你也不喜欢我。

    她有些生气,想开口说话可却发不出声音。她明知道这是梦境,上一世方纵游与自己本就无所瓜葛。可满腹的委屈,便如同溃堤之水在此时倾泻。

    内京这个地方,明明就不是她自己要来的。

    人在委屈的时候,便是要哭出来才好。还好在梦境中,自己哭得凄惨些也不至于丢脸,她便许自己放肆了一回。

    忽然间,她觉得自己的背被人轻轻拍着。有衣角擦过自己额前与眼角,淡淡的甘草香气充盈着四周。

    她便贪恋了这片刻,伸手一揽,揽了满怀的馥郁甘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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