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布鲁斯街上霜气朦胧,沉默厚实的高墙牢牢地护卫着贵族盘踞的地盘。

    忽然,马蹄敲击砖石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晨光被桐木制造的华贵马车劈开,渐次远去,很快又把静谧还给了街道。

    站在窗前的纤瘦女子手按在窗框上,隔着玻璃目送马车驶离,常年未见阳光的肌肤苍白脆弱,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模糊了她的神情。

    已经是二月中旬,然而寒意却丝毫没有减轻,哪怕在壁炉烧得很旺的屋里,依然有被昨夜大雪沾染的冷意从衣服缝隙里钻进来,肌肤的纹理都是凉的。

    出神了一会儿,爱琳轻步转身,坐到了桌前,继续读信。

    因为不想惊动侍女,屋里未点灯,窗前晨曦没能胜过残存的昏昧,衣橱木柜、宽阔大床全都埋在半醒不睡的黑暗中,如同沉重的士兵在守卫着她。

    摇椅旁,依旧是放着线团和半成品袜子的编织篮子,床脚处却与平时不同,堆了好几个礼品盒子,有的拆了,有的还妥善地堆叠着。

    “亲爱的爱琳女士,愿你安好。

    “上个学期结束的太匆忙,没有能够好好问候就被父亲拖回了家里——这真是个悲剧。明明是暑假却不停地上舞蹈、礼仪、文法的课,最重要的是他们竟然收走了我的耳环和彩色眼影!

    “哦天啊,他们这群老古董!你能懂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扫走我的化妆品时有多心痛吗?我甚至怀念起上学的日子了。

    “对不起——我跑题了。我希望你的身体已经恢复如初,那次真是吓坏我们了,雷切尔先生带着你回来时你浑身都是血,还晕了过去……那时候我真希望我有能力帮到你,至少要抱抱你,可雷切尔先生太坏了,根本不让我们靠近,我以后再也不要夸他好了。

    “哈!让我们说点开心的事情,你不知道班里的人有多崇拜你,把你说的像是神一样!连一班的人也夸你,把那群男生得意的,哼,都像是忘记了他们怎么对你了一样。我想等你回学校的时候,你会受到注目礼的——哦,我知道你不喜欢,不要皱眉头啦,我们可是很为你骄傲的!

    “另外,我听说了二月十六号是你的生日,特意为你挑选了礼物,希望你喜欢。

    “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开学的,

    “卡萝·皮克。”

    爱琳摩挲着纸面,这封信她已经反复读了三遍了,每次读心口都会有痒痒的暖意涌上来,让她忍不住笑,手下意识地摸向睡袍下的左手腕。

    卡萝送她的是一个手链,串着小颗粒的钻石和点睛的蓝宝石,把手腕衬托得玲珑雪白。

    虽然两天前就收到了,爱琳还是特意等到了今天才拆开礼盒并戴上。

    除了卡萝以外,一班二班别的人也都给她写了信。

    “……我想卡萝已经给你写了信——她总是那么急性子,之前还想冲到罗德尼府上看望你,不过总算被劝了下来……

    “……被关在家里喝下午茶虽然也很有趣,但我好像更喜欢在学校里和大家一起玩的时光。当然,我给说男生们有时真是烦到让我生厌。汤姆·汉森为什么不是二班的人呢?我愿意拿里德和布兰登两个人一起去换——哦,爱琳女士,你会替我保密的,是吧?”

    爱琳依依不舍地放下汉娜的信,又开始读布兰登的。

    这个小子语气依然难以捉摸,嘟嘟囔囔的文风也很七拐八拐十分啰嗦——关键是字还很丑——直到最后才别别扭扭地向她道了谢。

    “你是二班的班主任这件事,也不会有人再去质疑的吧——我是说大概,可能,也许。”

    爱琳险些笑出声来。

    汤姆·汉森则字迹工整地拯救了她被布兰登荼毒的双眼:“感谢爱琳女士的即时相救,作为回报,我会在下一个学期取得满分,向您致敬……”

    爱琳眼眶湿润,多好的孩子啊!!

    劳伦夫人又和学生不同,她们在假期里交换了很多书信,已经变得非常亲近。

    她在信里说着在家养病时,被她儿子气得七窍生烟又被孙子嘴里吐出来的泡泡安抚住的事情,还抱怨着没有她的照顾,她的花园都没精神了。

    又翻看了几封信件,爱琳蹲到了床脚下,喜滋滋地拆着礼物。

    汉娜送的是一本富有神话色彩的历史书,她已经快看完了,讲述的是与红月签订魔法协议的人类怎样在契约三族的守护下繁衍生息,又是怎样因为对神明不敬而走向灭亡,周而复始,如同一个怪圈。

    类似的书爱琳从小就看过不少,普鲁特王国虽然号称拥有万年历史,但究竟从哪里开始是神话、从哪里开始是史实,一直是学术界里争论的事情。

    就爱琳来看,别说万年了,就第五纪元的这一千年历史里,开头部分也充满了迷雾。

    布兰登和几个男孩子一起送了她南锣巷扫帚屋的骰子,据说在迷路的时候拥有指路的作用,不过他们在信里补充道,他们试了一下,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六十五,不管用的话概不负责。

    劳伦夫人送了她一管自己做的治疗药剂,爱琳估计她是对上次的事件心有余悸。

    汤姆给了她他母亲手织的手套,她第一次收到别人做的毛线织物,觉得十分新奇,翻来覆去研究了半天手法。

    一班的丽丝送了她一张她手绘的画,加奈特森林雪地森冷,一切都是暗淡的,唯有背对着画面的身影被树叶间照射下来的光线笼罩,柔和明亮,烘托出英雄般的气氛。

    爱琳觉得赧然,经常看两眼就倒扣下来,不好意思再看,过了一会儿又悄悄翻出来再看两眼。

    她的父母依照往年的惯例,请了画师给她画肖像画,送了她一包老街上卖的南瓜饼,以及一把打磨过的各色宝石,躺在深蓝色的天鹅绒布上,闪烁着静谧的光芒。

    他们的封地萨尔冈地区拥有丰富的矿源,她小时候曾经去逛过几次,爱琳怀疑他们是把卖剩下的边角料送给她了。

    对于有时间游山玩水,却没时间来寂夜看看她的父母,她很早以前就放弃了等待,只余漠然,连失望都挤不出来。

    她把这些和鲁伯特家里送的东西都堆到一边,免得碍事,继续兴致勃勃地翻看着别的礼物。

    奇怪的是还有个人匿名送了她一块石头,足足有手掌那么大,半透明的灰色石头在光线下如同月亮,折射着淡淡的清辉,漂亮而又神秘。

    她没有见过这个东西,也不知究竟是谁送的,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就打算回到学校再问一问,说不定是谁忘了写名字呢。

    等到天更亮了些,希瑞夫人带着侍女进来替她梳洗打扮。

    “今天还要去学院吗?”她不太赞同地说道,“爱琳夫人,你实在是太过努力了。”

    “文森教授的第一批实验成品出来了,现在是关键时候。”爱琳小声解释。

    “实验室里又不是只有爱琳夫人一个人。”希瑞夫人叹气。

    爱琳手指玩着自己胸前顺滑的直发,假装没听到。

    希瑞夫人转眼就笑开了,十分欣慰地说道:”不过夫人能够得到学校里的认可,我真是替你感到光荣。我早就知道,夫人是一颗没有被发现的宝石,迟早会被人欣赏地!“

    大冷天的,爱琳望着天花板,拼命拿手给脸扇风降温。

    “不过,您今天会早回来的吧?”边扶着爱琳上马车,希瑞夫人边问道,“今天可是你的生日,我们所有人都在为此做准备呢。”

    她踮起脚,凑到她耳边说道:“维德先生也一定会早回来的。”

    她暗示地捏了捏她的手指,爱琳垂头看着她鼓励又担忧的眼神,笑了下。

    “他不会的。”

    在关门前,她清楚地说道。

    他不会早回来的。

    在她还懵懵懂懂的时候,他尝试着靠近她。

    在她还无知无觉的时候,他已经厌弃了她。

    白昼一点一点亮了起来,新雪反射着刺眼的光,灰色的雾霭笼罩着寂夜,模糊着天地的边界,让人有种天罗地网、哪里也逃不掉的压抑感。

    朗曼家在寂夜郊区黑礁的城堡里,高大的青年阔步而行,黑眸如鹰隼,整个人有着针刺一般外显的锋芒,似是连影子都要被他丢弃,偏嘴角带着一抹懒散的笑意,更衬出他身上的跃跃欲试的野性。

    穿过花园进入了大门,暖意扑面而来,他单手解开肩上的披风,随手一抛,训练有素的女仆抱住了衣服退下,他则大步而前。

    管家赶过来迎接:“雷切尔少爷。”

    “白狼”——雷切尔·朗曼从喉头嗯了一声,棱角分明的浓颜上没有表情,目标明确地走上楼,同时问道,“她怎么样?”

    管家斟酌着,不知他是在说身体还是在说别的什么,于是看了他一眼,想找出答案。结果雷切尔少爷已经不耐了,烦躁地挥手,粗声说道:“行了,我知道了。”

    管家就闭上了嘴。

    寂静。

    这栋房子非常寂静,朗曼家的主人只有三四个长期住在这里,哪怕有几十个下人把这里运转得井井有条,某种阴冷冰寒的气质,还是通过石头做成的墙壁、结着一层霜的玻璃、照不到阳光的走廊,以及清晰反射回音的脚步声吞噬着新来的客人。

    仿佛要把人与这座过于寂冷的城堡融为一体一般。

    雷切尔·朗曼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巴就显出一种刚硬的线条,无声地上到三楼,面无表情地走到了一扇门前。

    “夫人,少爷来看你了。”

    管家敲了敲门,声音打碎了一地清冷。

    里面毫无回音。

    管家还要再敲门,雷切尔已经不耐了,他一把推开他,径自打开门,吱呀一声,沉重古老的门慢吞吞地发出一声叫人难受的声音。

    满室阴郁倾洒出来。

    没有点灯,窗帘打开了一条缝隙,靠着床头静静望着窗外的女人如同什么也没听到,支着形销骨立的身体,如一片单薄削瘦的影子,一抹徘徊在古堡里的孤魂,一尊不受创作者喜爱的石雕,毫无动静。

    她无声地望着窗外。

    雷切尔看不出感情的黑眸看了眼窗外,嘲讽地翘起嘴角。

    那里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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