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一号台。
短暂的平静过后。
“哈哈哈……”
一阵嚣张的狂笑声忽然从死气沉沉中响起。
这声音,和那消失的白云生很像。
薛炀嘴角的那丝笑容还没下干净,就凝固在了那里。只见他身后一丈外,一团柔和的蓝色光晕升起,白云生完好无损地从光中走了出来。
薛炀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
“薛长老,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你强大的业力,无法伤我分毫?”
白云生一脸“贱笑”地说着,一颗蓝色珠子蓦然出现在右手掌心。
“你看,这是什么?”
薛炀立即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同时也让他感觉到了沉重的压迫感,浑身业力竟不听使唤地匍匐颤栗起来。
冰銮台上的白鹭洲、闻去道和公输威三人,还有岛上的慕容武,皆是直挺挺地站起身来,禁不住颤抖。他们都是日月阁的人,白鹭洲与薛炀位居二十八星宿,慕容武三人皆是日月使者。
天字台上薛炀舌尖未动,却从嗓子眼儿里吐出了四个字:“水之本源!”
浮石上的其他修行者听闻这四个字,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他们也感受到了白云生手中那颗珠子传来的压迫感,又听着那天下无敌的薛炀说什么水之本源。
明明是同一个世界的语言,但他们就是听不懂。只有刚刚说话的那几个人,要么一身白衣,要么身配白玉,还有一个蓬头垢面,状若乞丐,他们的修为明显要比其他人高出很多,应该早已到了大营位和天营位。
这样的高手一般是不会出现在六合大赛上的。
他们很快意识到了天字台上的不对劲。那红发中年人目色严峻,低声道:“难道是传说中支撑天地的五行本源之一的水本源?”
那乞丐同样慎重道:“看薛老的神情,应该不会错。不过据说水本源由五神兽之一的白虎守护,怎么会在这小子手中?”
他们的猜测最终停在了猜测上。因为薛炀的业力已经笼罩了整个天字一号台,布下结界阻隔了台上的一切声音。
天字台上。
白云生仍在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着。他原本以为天水珠会是个烫手山芋,没想到却接连救了他的性命。
此刻白云生面对薛炀更加毫无畏色,右手抚摸着凉凉的淡蓝色珠子,眼中一阵喜爱。
忽然,一阵冷风倏地刮过,白云生的脸上仿佛结了一层坚冰,笑容凝固。
“谁!”
白云生恼火地骂着,却发现手中的天水珠已到了薛炀手中。
“薛炀!你要干什么!把珠子还给我!”
薛炀双手捧着天水珠,聚精会神地看着,眼中的光越来越亮。只见他手掌一翻,天水珠竟然消失不见了。
薛炀面带春风,得意道:
“谁说那是天水珠?那分明是我沧海阁的至宝,一直藏在巫云山山底,是你趁着疗毒之机,偷了出来!”
白云生火烧眉毛,暴跳如雷,吼道:
“你个老匹夫,还要不要脸!珠子是神兽送给我的,什么你沧海阁的至宝!”
他接着火急火燎地骂道:
“白鹭洲前辈也认出了天水珠,是你分明诬陷我!”
薛炀泰然自若地听着白云生的怒骂,扬起头,冷笑道:
“就算是天水珠,你又怎么证明是神兽赐予你的呢?”
白云生的喉咙好像卡了大块骨头,有气上不来,有声说不出。白虎早就离开了不周山,暮成雪已经死去,他去哪儿证明去。
薛炀接着冷酷一笑,冷冷道:“怎么,说不出来了?”
白云生哑口无言地看着薛炀,遇上这么个不要脸的老妖精,他那明显幼稚的心灵已有些承受不住。
只好气急败坏道:“薛炀,我告诉你,白虎加在天水珠上的封印快消失了,只有我能加固。没了封印,你可别后悔!”
薛炀完全无视了白云生幼稚的愤怒,冷冷道:“黄口小儿休要信口开河,老夫比你更了解天水珠。”
他这句话仿佛一盆冷水,迎面泼在了白云生“冒烟”的脑袋上,让白云生的火气一下子就凉了一大截。
因为他忽然发现了一件无比“有趣”的事情。
白云生目光冷朔,盯着薛炀道:“你居然能接触天水珠!你不怕本源之气?”
薛炀露出一个“你太年轻”的表情,傲然笑道:“白云生,你看到的世界太小了。”
白云生总算明白薛炀为什么要布下结界笼罩石台,他是怕自己的秘密被人知道。
冷汗开始从他的额头一滴滴渗了出来。
白云生强作镇定,质问道:“薛老头,你什么意思?”
薛炀一脸高深道:“小子,你可知那日月阁所设的千岁榜,并不叫千岁榜。”
白云生不久前已然得知答案,不过他并没有回答,而是默认着听薛炀继续说。
“当年五神兽带领日月阁横空出世,衡量天下大事,左右江湖乱局,设立了三榜,一为妖物榜,一为龙潜榜,一为登仙榜。这千岁榜就是登仙榜!”
白云生冷冷地眯着眼,仍不回答,却顺着薛炀的话说道:“登仙榜?那又如何?”
“营魄抱一,羽化登仙,长生不死,众妙之门。曾经这登仙榜上的人物,都是活了成千上万岁月,突破了天营位和紫魄境,有资格登仙之辈。可后来,登仙榜却成了平平无奇的千岁榜,无人再知登仙之事。”
“无人再知?那你为何知道?”
“哼,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那何为登仙?又为何当今江湖,无人再知登仙?”
“因为五神兽,他们封了登仙之路!”
“你说什么?!”
白云生露出了一个从九霄云外飞来的震惊的神情。
薛炀负手而立,冷冷一笑:“但凡修为到了天营位和紫魄境,都能拥有万年寿命,可你可曾听说过,江湖上有此之辈?”
“没有。”
白云生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炀,似乎是在看破他脸上的谎言。
薛炀面不改色道:“因为所有够资格踏上登仙之路的修行者,最后都被五神兽灭口了。”
听闻此话,白云生原本冰冷的眼神像是看见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想要赶紧逃离,却又偏偏挪不动脚。
天旋地转,白昼流星。
过了好一会,白云生才艰难地吐出四个字:“你说,什么?”
薛炀玩味地看着白云生震惊的表情,因为他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时,脸色和白云生一模一样。
风云无声。
白云生接着问道:“你这老头休要胡言乱语,五神兽为什么要这么做?”
薛炀凛凛道:“因为它们怕人和妖,夺走它们的本源之气。”
白云生当即反驳道:“可人和妖根本无法接触本源之气!”
薛炀轻蔑地一笑:“那是他们还没有到那个层次!”
白云生一下定住了目光,凝重地看着薛炀,沉声道:“难道你突破了天营位?”
薛炀傲然捋须,得意道:“只是一点点,只要得到你那把剑,或许就能成功了。”
白云生看着手中的长生剑,血色剑锋上寒光闪闪,他却看不懂一分一毫。
“难道你身上蕴藏着妖人两族突破桎梏的秘密?”
白云生正暗忖着,只听薛炀汹汹气势道:“老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交出长生剑,你可以安全离开!”
话说在这四荒五洲,修行大界,江湖中人通常最恨两件事,一件是欺骗,一件是威胁。薛炀对白云生先是欺骗,现又威胁,两件原本火上浇油的事,头一次落在白云生身上,却出现了“阴阳交汇”般的情况,让他本应冲上云霄的怒火竟慢慢回落沉积了下来。
“我要是不交呢?”
白云生淡淡地说完,眯起双眼,瞳孔中射着幽幽的深邃。
那目光,仿佛能直接看透人的灵魂。
他变了。在一瞬间变了。
这是薛炀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因为他还没有被喜悦冲昏。
白云生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一种不一样的东西。神秘,安静。看得久了,让人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好像再多看他一眼,就会魂飞魄散。
薛炀静下心气,开始认真起来,喃喃道:“好奇怪的感觉……”
此刻,他才猛然发现自己漏掉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白云生中了观音有泪,为什么还能死而复生?
“薛炀,就算你破了天营位,也登不了仙门!”
白云生现在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之地,已经完全没有情感的波动。
薛炀并没有生怒,问道:“你说什么?”
“日月经天,昼夜轮回,寿命生灭,兴衰交替,皆是天地之道,非人力可破。而且,五神兽也不会放过你。”
“哈哈哈哈……”
薛炀忽然仰头狂笑,桀骜道:“你说的不错。但你就没想过,它们对你所说的天灭之难,不过是一场骗局?是为了独享五行本源!?”
白云生不为所动,淡定道:“是真是假,我自会找到答案。但你今天却万不该抢夺天水珠,它不是你的!”
听闻此话的薛炀笑声中已露癫狂,几百年压抑的情绪从深深的心底一层一层涌了上来。
想他一生天纵奇才,不到六百岁便达到大营位,九百余岁达到天营位,纵横天下未尝一败,江湖中人谁不闻风丧胆,谈之变色?
达到天营位后,薛炀不久便受神兽召见,加入了一个名叫日月阁的神秘组织,成为了二十八星宿,得知了天灭之难、羽化登仙这些一个又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他隐居在巫云山山底四百余年,毫无意义地守护着所谓的水本源,让他本就并不坚定的意志慢慢发生了动摇。
就在百年前,薛炀的功力已经突破了天营位的层次,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可以接触本源之气,不料却招来了白虎的警告和训斥。
这对于心高于天的薛炀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但即便心中有诸多不解和怨恨,薛炀仍不敢忤逆神兽的意志,只好在巫云山山底惶惶度日。
直到白云生的出现,他发现了白云生也能接触本源之气的秘密。
于是,一个玉石俱焚的计划很快在薛炀心中酝酿成熟。
……
天字一号台。
阳光再落下时,薛炀已成了另一番模样。蓝光充斥着双眼,苍葭白发猎猎飞展,一身恐怖的业力威震山河。
“白云生,交出长生剑,否则,死!”
天殇剑锋寒气若星,照着白云生深邃的瞳孔,眼看一只不可匹敌的猛虎下山在即。
“且慢!”
忽然,沉默的浮石上传来了一道滚滚之音。
白云生猛然看去,结了冰的脸上骤然泛起了寒烟,难看得像是一个赌鬼刚刚输光了钱——薛炀竟然不知何时已经撤去了结界,也就是说,他们刚刚的对话已经不再是秘密。
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
这简直是一个糟透了的消息!
要说薛炀不愧是天下第一高手,不只有无敌的实力,还有超凡的度量。他竟停下了手中的剑,不过眼神里已经对说话的人判了死刑。
只见一个红袍的光头大汉急急飞了下来,落地无声,业力操控得精妙入微,正是那几个大营位高手之一。
大汉敬身道:“薛长老,在下唐弢,请长老暂且留情,鄙人有事想问一下这位妖族小兄弟。”
大汉一报姓名,一众修行者纷纷恍然。
原来这个胆敢此时“造次”,打断天下第一高手说话的家伙就是大名鼎鼎的“苍穹法眼”唐弢,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人,据传师承已故的铁面判官徐荣,修得一部《阴阳法眼》,最擅摄人心魄,是个极爱管闲事的家伙。虽然名头和修为差了一大截,但唐弢字字句句,在发怒的天下第一高手面前,倒也说得不卑不亢。百年前的千岁榜排名战他也参加了,只不过早早便被淘汰了。此次南下游历,撞上六合大赛,便来沧海阁凑个热闹。
薛炀没说话,但眼中寒光朔朔,显然是在做最后的隐忍。
那大汉直起身子,向白云生道:
“这位小兄弟,唐某有一事想请教。”
“说。”
白云生惜字如金。
唐弢郑重其事地问道:“阁下方才与薛长老之言,如雷霆之音,实在过于震撼。天灭之难,接触本源之气,天营位、紫魄境之上境界,此等惊天动地之事,在下毕生闻所未闻,实在想请教一二!”
此时此刻,白云生心里对薛炀的恨意又深了几尺——他自诩心思缜密,但没想到还是被老谋深算的薛炀摆了一道。
他原本对本源之气、天灭之难的事就一知半解,跟莫论更高修为的境界,但薛炀却借他的口把这些“不该”被当今江湖知道的事都说了出来。
而这,也才是薛炀的目的。
是他召集五大世家,以突破天营位为由,赛前换阵,让白云生五人阵脚大乱,后又纵容薛秋漓与白青,为的就是一步一步把他逼到眼前的境地。薛炀并非想要掌控什么本源之气,也并未一定要得到“更上一层楼”的秘密,他可能知道的并不比白云生多,但他要将蒙在四荒五洲天空上这层久远的迷雾给掀开,让天下人看到被五神兽隐瞒的那些隐秘。
而这些隐秘,没有比从此时此刻的白云生口中说出来,更真实,更能令人动摇,令人相信。
此刻的天池,众人的呼吸比雪山还要安静。他们都在等着白云生的回答。
风已将波涛掀起,只要白云生一句话,整个江湖便会立刻风云忽变。
思忖间,又有几道身影落了下来,落在唐弢身后。
“你想知道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想得到的,我也不会给你。”
白云生淡淡地说着,看也不看唐弢。
因为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死薛炀,或者被薛炀杀死。
“滚开!”
见来人愣在当场,白云生一声厉喝,丛丛黑气从脚底漫上头顶,长生剑震退唐弢,狂暴的业力从剑中疯狂地涌进了白云生的身体,黑色的血管仿佛溃烂的蛛网,顷刻间爬满了他痛苦扭曲的脸。
“啊!!!”
白云生仰天长啸,滚滚气浪直冲九霄。
刹那间,云黑如墨,气浪汇涌。
日月无光,天昏地暗。
黑夜竟提前降临人间。
九天之下,阵阵冰冷无情的杀气,似排山倒海,一浪高过一浪。
处在云浪中央的白云生傲然孤立,宛若一尊死神,在审判世间的生死。
薛炀手中的天殇剑闪着蓝莹莹的光,在这忽变的黑暗里成了唯一的光源。
白云生此时一双没有神色的瞳孔里,只剩下了杀意。
“天逆,黄泉的送葬!”
一道漠视苍生的声音从一个绝不会是人的嗓门里传出。顿时整个巫云山上空犹如万鬼狼嚎,万灵哀呼。
片刻之间,薛炀和天殇剑融化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
四分之一柱香前,大雪纷飞。白云生昏暗的尸体内。
只剩一道碎魂的白云生身上的光越来越弱,他已经感觉到了死亡的召唤。
那把长生剑还静静地插在巨石之中。时间紧迫,他必须想办法拔出剑,否则,这唯一生还的机会就彻底没了。
一想到能活着,白云生等死的心瞬间飞了九霄云外。随即小小的光人慢慢靠近剑锋。
这把剑好像插在这里很久了,岁月的打磨让它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只在这寂静无人的死地中徒度沧桑。
白云生的小眼睛里露出了破釜沉舟的果决。只见他举起小手,一点业力从他的小身板中抽出。
一瞬间,白云生身上的光更加暗淡了。
“呼呼。”
白云生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重重地喘息着。他切下了这缕残魄中的一半业力,赌了这一把至关生死的局。
小手指轻轻地靠近剑锋,刹那间血光乍闪,带着白云生消失在这片无名的空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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