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说了。”任萱的小马扎像是瞬间通了电,刺得她一蹦三尺高,“时候不早,我要回畜牧处睡觉。管工,你出来也够久的,你也快回去吧。”

    说着,任萱便去桌子那边抱两个装满东西的大纸袋。

    “你其实都想起来了,是吗?只是你不愿承认而已。”

    任萱去够纸袋的手都有些发抖,她声音发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乳名就是宣宣,从没叫过什么小鹅。我父母也是读过书的人,他们才不会给我取那么土的乳名。管工你到底走不走?不走的话,我一个人先走了。”

    任萱躺在睡袋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管潮生已经抱着物资,回他的专家楼去了,可任萱还是很不自在,总感觉在暗处的角落里,有管潮生的眼睛在一直盯着她。

    既然睡不着,任萱索性爬起身,穿上衣服,去宁钢食堂外边的大空地上健步走,锻炼身体。

    把这具身体跑累了,总能睡着了吧。

    空地一圈200米有的,任萱估摸着快走了有两千米,达到这个身体的极限了,她才喘着粗气,沿着煤渣路,低垂着头,慢慢往畜牧处那里挪。

    小鹅

    这两个字从任大海嘴里喊出来,任萱感到十分温馨。

    可从管潮生嘴里冒出来,她只会感到万分惊悚!

    那是一段她跟随父母去俞市舅舅的钢铁厂前,在乡下养鸭场的最后时光。可后面,她被父母认定是见了鬼,成天对着空气说话,这太吓人了!加上“家财万贯,有毛不算”的古训,还有舅舅的钢铁厂上了轨道,父母正好有理由搬离这里。后面也不知道他们上了什么特殊手段,总之任萱渐渐地认为她在莲花河边的见闻真的是假的,不存在的,彻底把她的那段特殊岁月封印在脑海深处。

    可刚刚听到管潮生嘴里的“小鹅”两个字,像是封印离开被打开,任萱什么都想起来了。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可以是她喊了半年之久的那个水鬼哥哥。

    造孽啊!

    任萱仰面长叹,仔细梳理了记忆深处有关她小时候和管潮生见面的场景。越发觉得,她会穿到这里,说不定还真是她自找的!

    6岁那年的夏天,香港正准备回归的当口。

    她上暑托班的幼儿园大班的老师让孩子们完成一幅庆祝香港回归的画作。

    任萱太小,不太理解“回归”的概念,总觉得这是一个离开母亲怀抱太久的孩子,现在举国上下热烈欢迎她的回归,自然要用最高规格的交通工具去迎接她。

    她长到6岁,火车,汽车,轮船全都坐过,唯独飞机票太贵,她从没坐过飞机。那她当然想把这么高级的交通工具献给香港,迎接她的回归。

    于是,任萱在白纸上用蜡笔画了一架彩虹飞机,里面坐上了名叫“香港”的可爱娃娃,彩虹飞机驶向蓝天,向着五彩大地的这头慢慢飞来。

    这副画,即便任萱用她现在的眼光看,她依然觉得她完成的很好,充满了童趣和想象力。

    可那时的幼儿园不像之后的幼儿园,什么东西都有一个所谓的标准答案。

    任萱受到了来自老师的严厉批评,说一定是任萱太懒,电视新闻里每天都在播放这个专题的新闻,随便看上两眼,她就应该知道香港不是人,怎么可以坐着飞机回归。

    就应该像其他孩子画的那样,不同制服的两队人员庄严地在五星红旗下握手交接,紫荆花标志的区徽和国徽相互交融,这样的画作才是正确答案。

    其实任萱对老师的批评一点都没上心,她整个幼儿园,就是被批大的。其他孩子也跟着老师在课堂上一起笑她,她也没上心。

    没有她的“笨”,哪能衬托他们的聪明呢。

    她乐意当他们嘴里的“任笨鹅”。

    但有一条,回家路上,闭气要是比不过她,那这事就得翻篇。谁再拿画的事嘲笑她,她就会跟那个人干仗。

    幼儿园的孩子都知道任萱的脾气,任萱是他们唯一可以放心嘲笑,再借她来提高自己闭气和游泳水平的工具人。

    水乡的孩子,会闭气和会游泳,这才是至高无上的本事。其余本事,都是虚的。

    任萱从小就会亲自下河赶鸭子,她的游泳水平,是孩子们之间最厉害的。

    任萱一下被唤醒的6岁下半年记忆,清晰到无以复加,就连那天傍晚,西边天空炫彩的晚霞所呈现出来的,是凤凰展翅一般的造型,她也都想起来了。

    晚霞映红河面的岸边,她照例在邻居几个大哥哥和大姐姐们的监督下,和几个一直嘲笑她的孩子脱到只剩背心和小裤头,“咚咚咚”,下饺子似的,一起从岸边往开满莲花的池子里扎。

    谁最后冒头,谁才算赢。

    就在那一刻,任萱第一次发现,这个她一直泡着长大的河里有古怪。

    她在水里,看到一张很好看的脸。

    那张脸很年轻,看着就跟岸上的邻居大哥哥们差不多大的岁数。

    第一眼看到那张脸,任萱吓得七魂散出去六魂半,大张的嘴巴一连灌进好几口河水。

    从出生到现在第一回,任萱第一个浮出了水面。

    又让岸上和水里的孩子对她好一顿嘲笑。

    “这次不算!这水里有水鬼!我们不能在这条河里比了!”

    “任笨鹅,你不行就不行,我说你怎么还造谣呢。要是真有水鬼,你早就被拖走了,还轮得到你在这边大喊大叫。”

    “真的有水鬼!不信你们沉下去看!”

    那几个孩子沉下去了好一会儿,冒出头来:“底下什么都没有,你就是不行。任笨鹅,你承认了吧,你是画画不行,现在闭气也比不过我们了。哪样你都不行!”

    任萱气的摘了旁边的莲蓬头就去砸那几个嘴欠的孩子,那些孩子很快蹿到岸边,套上衣服,对任萱扮着鬼脸,三五成群,先走了。

    “怎么会有父母给孩子取‘人笨呃’这样的名字?你父母肯定很不喜欢你吧。”

    任萱听到这个声音,双腿像是深深地陷进淤泥,拔都拔不动。

    那张好看的脸现在躲在一个大水泡里,水泡已经弹到任萱身旁很大的一片莲叶上。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任萱嘴皮发青,后背像是被浇了冰水一般,瑟瑟发寒。

    “你没说错,我就是水鬼。不过我不像那些怀水鬼,我不害人性命。看着你比我小多了,你可以,叫我一声水鬼哥哥。”

    任萱蹲在煤渣路上,右手拿着一根树杈。

    她横过数杈,把煤渣扫平。

    以煤渣为纸面,制作思维导图。

    结合11岁的管潮生跟她说过的话,任萱心里有了猜测。

    八成,是因为管潮生家的那口石臼,她才能在家门口的河里见到他的吧。

    不过无论如何,去俞市前的最后半年,确实是任萱童年最美好的时光。因为那人会说一套一套的鬼话,逗她开心。

    只是现在看来,他一直都在骗她这个小学前的儿童!

    反观6岁时的她呢,真的太实诚了,除了名字对他有所隐瞒,因为她怕她被水鬼彻底缠上,据奶奶说,有些鬼晚上会喊魂,所以她不敢告诉对方她的真实姓名,用“任小鹅”来代替了“任宣”。可其他方面,她可从没隐瞒过这个水鬼。

    倒是对方,一直假借着想知道还活着的亲人现在大概过着怎样的生活,想方设法的,让任萱去借近代史方面的书,然后害她天天趴在岸边的泥地里,把书垫在书包上,一张张地翻给对方看。

    真是被卖了还帮对方翻书啊!

    任萱看着煤渣路上已经连成环的思维导图,鼻孔里轻嗤出声。

    所以,她穿来这里,并不完全能怪许蓓和张铭扬那两个贱人,是吗?

    罪魁祸首,也有她自己,不是吗?

    要不是她千辛万苦,偷跑进不远处一所小学的图书室,找到了管潮生要的书,他们家怎么会有先见之明,在阶级划分之前,主动散尽田地和大部分家财,争取到“爱国民主人士”的称号。

    以至于后面的动荡十年,他们家也毫发无伤。

    要不是她告诉管潮生,做钢铁很发财,现在她家的亲戚中,就属她小舅最有钱,每天钢铁订单多到来不及处理,他应该不会突然走钢铁这条路的吧?

    他家距离宁钢,可是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呢!

    耳濡目染,根本不存在的!

    闭环了,闭环了,原来给他开挂的人,居然是她自己!

    “要是我不那么傻,你也不会那么强。你不那么强,我也就不会那么迷你。我不那么迷你,也就不会和许蓓走那么近。不和许蓓走那么近,我即便被她背叛,我也不会那么伤心。我不那么伤心,我就不会贸然去拦车,然后,我到现在还在美集好好地活着呢。”任萱戳着手里的树杈,把思维导图搅得一团乱,“所以,管潮生你是真的和我有仇,是吧?”

    心情一下差到极点,任萱恨恨地把手里的树杈朝远处扔过去。

    却没有听到树杈落地的声音。

    任萱抬起头,管潮生站在不远处的煤渣路上,身上的衬衫换了,换成了任萱刚刚在万链里给他拿的。

    到底是新疆棉,笔挺多了。

    又给他增添了好几分的帅气。

    别问,问就是后悔,万分后悔。

    就不该带他进万链,更不该给他拿那么多的好东西。

    给猪都不给他!

    糟蹋了呀!

    “我们那里,只有狗看到主人扔树杈时,才会那么激动,甩着尾巴跳起来,一把咬住树杈的。”任萱气恨恨地说道,心里稍微痛快了点。

    “我在你眼里,一会儿是猪,一会儿又是狗,我什么时候能当个人。”管潮生慢慢朝这边走来,背部保持挺立,半蹲下身。

    “你不是一直都是水鬼吗?水鬼跟人之间隔着千重壑,把六道轮完再来当人吧。”

    “你都想起来了?”月光下,管潮生眉眼弯出非常好看的弧度,他手伸进衬衣的标袋,“我还记得你问过我你的这副画好不好看,我说确实不好看,你就气到鼓着嘴,扔下画跑了。说来奇怪,其他东西我碰到碰不了,但这副画我却能够到。要不是这副画,你不辞而别后,我都会认为那半年,我看到的一切其实是在做梦。”

    “我有不辞而别吗?”任萱喃喃问出声。

    哦,是了。

    父母看她天天撅腚趴河边自言自语,都认为她中了邪。

    很突然地把她带到了俞市,好几年没再回老家。

    直到小舅出事,父亲也只是换了个新工作,坚决没回乡下继续干老本行。

    为了她这个独女,他们俩也是操碎了心了。

    “你没有吗?”管潮生轻轻反问出声,展平手里的画,递到任萱面前,“要不是突然出现的石臼,我根本不知道你过来了。任小鹅,我那时没说实话,现在我诚实回答你,你的这副画,它非常好看。我,非常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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