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寄余倒是没想到,原来她和席瑧的初次见面比她记忆中要早。她的确记得他们是在歧山认识,但不应该是现在,应该是她拜完师后,在……

    唔。

    像这般刻意回想这一段她才发现,她对发生在歧山的事情记忆非常模糊,她一直以为是时间久远的缘故,现在看来其实是神陨术捣鬼,而她百密一疏,竟从未发觉。

    不过这也正是神陨的威力所在,在她镇死涧后神魂不稳导致神陨术失效之前,她连记忆消失所产生的不对劲不平衡之处也无法察觉。

    方才负责闻讯的修士走了过来,换了一副面孔劝说道:“席师叔,叛乱事大,其中余党不管年纪大小均须处置,斩草要除根,这你是懂的。”

    席瑧看了一眼他们,几个年纪堪堪十岁的小弟子仰头望着他,眼里还带着泪光,充满恐惧与希冀。

    他狠一转头,不依不饶道:“大道在仁,对几个孩子痛下杀手,我们与魔族何异?”

    “何异?我来告诉你何异。”

    又一个修士走到近前,也是银冠白袍,姿态闲适,身侧佩剑的剑鞘漆黑,江寄余通过他的道袍认出此人也是扶桑门人。

    黑剑鞘一指不远处跪着的李督军,后者察觉,眼神狠戾地瞪向他:“李顽此人,心狠手黑,在叛乱之前便私吞粮草,危害防线,更与头目之一孟十帆勾结,为其下叛军大开方便之门,对其谋乱之事隐瞒不报,任叛军通过其治下地界不做阻拦,甚至为其提供地方做他们图谋不轨的大本营!他做的这些事,难道他手下的弟子们一点也不知道?或者说,这是他一个人能完成的吗?是不是也需要一些助手?”

    小云高叫一声:“我们不知道!”

    黑剑鞘转过眼来,押送小云的修士立刻用力,将他死死压在地上。小云口中仍唔唔有声,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手在地上抠出深深的两个土坑。

    似乎为了缓解气氛,黑剑鞘笑着开了个玩笑:“总不至于是李顽为了保护这些孩子才与孟氏叛军勾结吧,难道有人会这么认为吗?”

    席瑧面色已变作铁青,黑剑鞘哈哈笑了两声,又走近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席师弟呀,你师父在出来你前就嘱咐我们,让我们多多照顾你。你现在对很多事还不太了解,这没关系,可千万不要辜负你师父的一片良苦用心。包庇叛军是什么罪名,你很清楚,你要是执意任性妄为,到时候还得你师父来帮你摆平,陷在中间两边为难的也是你师父。你也已经大了,不会让你师父再陷入这种境地,对不对?”

    他说完便没再看席瑧,冲押送的修士们摆摆手,似乎很自信席瑧不会再拦。

    另一边,青年一张俊朗的脸上青白交加,双手成拳,似乎被定在了原地,任由押送队伍从他身侧走过,肩背肌肉绷得死紧。

    江寄余不知道那黑剑鞘具体是谁,但席瑧在扶桑的辈分是很高的,他乃当时的扶桑掌门灵涵真人座下关门弟子,也是混战后期唯一的弟子,有资格在未来继任掌门之位的寥寥数人之一,能管他叫师弟还摆道理教训的不过那么几个,都是扶桑长老或者峰主座下首徒。

    她心情有些复杂,但还远没到悲愤的程度。这就跟被自己家里人打狗一样狠打了几棒子差不多,但现在当家人都是她徒弟了,她也想不出该怎么悲愤。

    失去了最后的薄弱庇护,几个孩子又被往柴堆拖去,就在修士们将他们押到柴堆边,准备那绳子来绑的时候,安静了许久的江枫忽然暴起发难,一肘击在她身后的修士脖颈上,另一手同时拔出他腰间的佩剑,对剩下的弟子们大声喊道:“他们要烧死我们,跑!起来跑!”

    接下来她视野里混乱不堪,道袍、干柴、绳子、手、鲜血,还有李督军一只空洞一只凝视的眼睛。

    在场多是元婴以上的修士,即使大部分人离得尚远,对付一群孩童也是单方面的屠杀。

    不少孩子没跑两步就被按在地上,长剑伸到颈前一划,干脆利落地结果了性命。江枫在混乱中与阿鸾跑到一处,手中剑不断格挡四方冒出来的攻击,大喊道:“跑!跑啊!死在外面也不死在这里!”

    小云再一次被按倒在地,激烈地蹬踢扭打着,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为什么?”他哭道,“我们是给你们守山的人,你们安安稳稳坐在后方,我们拿命给你们守防线。那些人作乱的时候要杀我们,现在你们来了,为什么我们还是要死?为什么?”

    不要命的狂奔中,江枫忽然听到身后的哭声断了。

    江寄余的心弦好像也绷断一根。

    这边的场面逐渐被搅得混乱不堪,有的孩子位置不佳,眼见跑不出前面严密的包围圈,慌不择路地向后跑,在柴堆上胡乱割缚人的绳子,不少人借此挣脱开来,沿不同方向往柴堆下跑。

    四周泼油的修士顿时撂下油桶围上来,但那些叛军中不乏修为高深之人,趁远处修士尚未赶到,竟打得有来有往。还有更多人爬起来割同伙身上绑的绳子。

    “行了!都让开!”方才那黑剑鞘怒吼一声,手里握住了一把通体泛银的火把,火把顶端跳跃着蓝色的火焰,显然是某种法器。

    他吼完便将手中法器想柴堆上使劲一掷,蓝色的魔焰一触到干柴便迅速蔓延开来,将柴堆上所有人一口吞没。

    蓝色的火焰里,一具具焦黑的身躯以扭曲的姿势挣扎滚动着,幼童的嚎哭与青年人的惨叫一起传出来,绘成一幅冥府地狱的景象。

    在柴堆中央,那孟哥突然抬起头来。他断臂处参差不齐的骨血被火苗撩得卷曲起来,恰似被江枫几人炙烤时的鸟肉,脸上变得焦黑的肌肉向两边扯开,好像在发笑,而尖锐的笑声也确实从他嘴里发了出来。

    他笑得像个疯子,比之前江枫见到的那个被献祭的少女还要癫狂。

    终于笑够了,他在火海中跪直身体,仰天大喊道:

    “天何生我孟十帆,落做野山看门狗!”

    “天何生我猛十帆,刮骨去皮为鱼肉!”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短暂的骚乱为江枫和阿鸾争取了时间,两人没敢往身后看,只顾跑,向前跑,不要命地跑。

    前方刀刃林立,被江枫拼命挡开,身后喊声嘈杂,一道破空声突然压过火苗噼啪声传入她耳中。

    旁边阿鸾猛地推了她一把,江枫踉跄一步,侧头去看,就见漫天血花冲她泼洒而下,溅了她一脸一身。玄衣少年半跪在地,胸口穿出一支鲜红色的箭簇。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一口气堵在少女胸腔令她呼吸不能,她回身走了几步,下意识伸手要去扶起好友。

    少年苍白的面容抬起看向她,眼中有黑沉的斑点闪动,单薄的双肩在她指尖触及之前便分崩离析,崩解为星星点点的黑雾,流过半空。

    一个半面通红的果子落到地上,骨碌碌滚下山崖。

    下一刻,苍白的少年又完好如初地站在她面前。四周死一般寂静,好像是她突然聋了一般。

    在少女心中,一段长到让她心悸的时间过后,一声不知发自谁口的惊呼终于响起:

    “魔族……有魔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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