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青衫齐整,凑近时,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浓郁到腐烂的血腥味。

    仙门之中,从不缺少阵法奇才、创阵宗师,各式新奇阵法层出不穷。若平心而论,将拴魂阵由生改死,确能称一句天才创意,别出心裁。

    但江寄余的感觉非常不好。

    托旧改阵,是天才中的天才,将人活活困死,死不为人所知,就是恶毒中的恶毒了。

    而残尸交错的万人坑,就是这企图得逞的宣告。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借这死阵,向她悄然展开一角,朦朦胧胧,欲说还休,窥不见真貌,由本能而出的毛骨悚然已先一步向她发出尖啸。

    她本以为,混战结束后,再也不会有那样成山堆叠的万人血尸。

    江寄余静静坐在一室危房当中,心中微动,一涟长漪趁机搅入心底,沉淀千年的心窍像深逾万丈的海水,厚重的风平浪静下,一点灼热滚动,破开空气的罅隙。

    上一次感到这种本能般的不详,是得知喻故死讯的一刻。

    那是一切的转折。

    九魔君杀出歧山防线,众修士纷纷赶赴歧山抵御魔族,其中扶桑长定峰的小师弟不幸被围,陨落魔物潮中,尸骨无存。

    放在平日,这本应是众人扼腕的一件憾事,那时却几乎无人关注。

    因为同时陨落的,还有前代仙廷的最后两位仙尊,规明仙尊与仙首栖云。两位仙者的死带给众人的,与其说是悲怆,不如说是恐惧。

    刻骨的迷茫与恐惧。

    在此之前,人们眼中的九魔君不过花架,单诞生一个魔头就足够抽空魔界涵养之气,九人之众,不过空壳,还好意思给自己排列座次,不愧是魔族,不怕丢人现眼。

    两名仙者的死,无异于致命一击。

    能撕碎仙体的若叫空壳,那他们又是什么?

    魔族爪牙粉碎仙门据点,碾过凡间王朝要塞,一路北上,伏尸百万,人心离散。彼时的仙家之首,鸿阳前掌门玄诚道君振臂高呼,身先士卒,包括江寄余和她师父屠九霄在内,仙门凡是能数得上号的,有一个算一个,如流云集,闭关者出,云隐者返,仙家盛况应声如雷,悍不畏死,举剑南下。

    交战处天昏地暗,血如天河,竟真将无边无际的魔物潮阻在南境,一挡就是百余年。

    期间领袖大能不断陨落。玄诚道君被碾碎了一身骨骼,本命剑拖着碎体返回山门,残喘三日,血迸而死。扶桑前掌门灵涵真人被生剥人皮,实以干草,悬于前线三日三夜,直到被屠九霄一箭射落。

    呼号可闻,血不忍视。

    可魔潮,仍在向北寸进。

    到最后,他们的前辈大能里就只剩了屠九霄一位。她立于阵前,张扬锋利的面孔就是招展的军旗。

    江寄余仍然记得那一天的扶桑,回廊格外长。

    她袍甲带血,匆匆穿过凌乱的人群,人们侧目瞥她,又快速背过身不让她察觉,耳边掠过细碎的语段,像漏沙一样一粒粒堆到她肩上。

    “血洞有小盏粗……是摄魂钉……”

    “我上战场有百年,惨状也见得多了,可从来没看到这种……怎么说才好,该怎么说才好……一群畜生!真该死……我恨哪……真该死!”

    “精魂被吸……落进那群魔物里时,人还活着……”

    “不是落,是被扔……”

    “跟着她的弟子命不要了,从魔潮里把尸体捞出来,没挺过去……昨夜就……”

    她在房门前停步,一眼看到了席瑧。

    他站在床铺边上,垂头望着床上白布,手背上青筋迸起,肩背紧绷,转头看到她,却别开了视线,没有直视她的眼睛。

    江寄余走到床边站定。站了一会,她慢慢伸手,去够师父头侧的白布。

    一只手猛然从旁边探出,抓住她的手腕。

    她面无表情地转头,席瑧没放手,冲她缓缓摇头。

    她没再坚持,将手抽出,对他道:“你先出去吧。”

    席瑧不动。

    江寄余又道:“我想跟我师父待一会。”

    等到屋中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坐到床边地上,手在白布上小心摸索一番,摸到一块好像是手的部分,轻轻握住,“师父,我刚到扶桑那几年,不懂事,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她深吸一口气,额头抵住床沿,“那时候我看谁都不爽,谁骂我我打谁。你自己快忙成陀螺了,还要三天两头到训诫堂给我收拾烂摊子。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那时候怎么不干脆一次性把我打服算了。

    “你还跟我开玩笑,问怎么会有人,和同门斗殴还能上瘾的。我说我骂不过,打能打过,当然要打。”

    屋中安静片刻,连喘息声都没有。她再度开口:“你又问,那如果打不过呢,是不是该站着挨骂。”

    她感受着手中冰冷的触感,站起身。

    “我还是那个答案,师父。

    “我就是刺头,我还打。”

    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着,轻轻挑开遮尸的白布。

    下一瞬,江寄余靠到了墙上,双手歇斯底里地抠砸墙壁,木屑掉落,满手渗血。

    那是这个世界最后一次见到毓淩仙尊的眼泪。

    玄诚道君死了,凌霄道人死了,所有一身孤勇的人都死了。

    还有人敢请长缨吗?

    江寄余动身南下。

    出发前,席瑧在山门拉住她,力劝她随众修士北上,留得青山在,不要白送性命。

    江寄余当时觉得他们那帮人还不如打包浸粪池算了,还能贡献些养料。

    “去北边,好啊,最后是手挽手跳死涧,还是等着被魔族踏平?你当这是垂髫小儿捉迷藏?”

    席瑧质问:“那你去南境又有何意义?嫌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江寄余回头,俯瞰扶桑群峰。

    年溯亘古的大地无言回望她。

    她摇头,“人世轮回,有死别有新生,人死了,还会有。可若是没有人了,这天下,又叫什么?”

    待成功斩得魔头刍寂,江寄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仙盟,拎着那颗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的头颅走进大殿,往正中高台上一放,挑重点说了说迎战的打算。

    殿中一片死寂,有人愣愣问:“魔物已经占领南境,道……仙尊的意思是,要打回歧山?”

    “你弄错了,”江寄余站在殿上俯视,“不是打回,是打进。”

    众人散去,江寄余拎着刍寂的头去了歧山。席瑧不放心,一路跟着,帮她劈开围拢的魔物,看她把头颅挂在一颗参天古木上,仰头观察一番,回头道:“不太够,把旁边两根主枝也辟出来,修齐整些。”

    席瑧不明所以,“做什么?”

    “留足剩下八个位置。”

    许是师门死的太过干净,又被摄魂钉扎了九个窟窿,那时候她做事比较疯,透着股诸事做绝的狠劲,总是满袖鲜血,一身杀气,朔月剑锋芒毕露,随时准备出鞘饮血。

    仙门中所有人被她带动,狂热地杀向南边,独席瑧一人反要拉着她,怕她被疯狂迷住眼。

    那时的她从没在意过。

    怅然似万人坑里深厚的血水,浓稠得化不开,一浸就到了三更时分,巡夜的灯火照不进小院,外面黑如无物,寂静仿佛会流淌,把夜色淹没。一点微弱的夜风从窗户缝隙漏进来,轻拂江寄余袖摆。

    她沉了心思,继续打坐。才刚阖上眼,尖锐的铃声骤然从窗外传进,夜晚安宁就像是落地的瓷器,四分五裂,转瞬被铃响打作齑粉。

    她猛然睁眼,闪身站到窗边,向外望去。

    浓郁的灵气氤氲,云尖翘起拂过皓腕,与垂落的广袖难分你我。白衣仙者坐在几前,美眸专注,手中摆弄着一套茶具,动作行云流水。茶香伴着腾腾白汽散出,凝于一只玲珑小盏中,被林月衍捧在手心,向对面人递去。

    锦绣华裳,云鬓生香,“第一美人”这么一个略显轻浮的名号安在她身上,给疏离遥远的天上仙人平添几分绮影暧念,让出尘的白影多了一层暧昧的猜忌遐思。

    千年里,无忧仙尊就这么端坐云上,坐成了一尊满足人间美人想象的高贵仙人像。

    对面而坐的人一身大氅同样飘逸出尘,身形如剑挺拔,眉目英气,长相是标准的俊朗,一双眼形状锋利,蒸上些许水汽,叫人看不到眼底。

    他接过茶盏放在一边,听女子清凌的声音关切道:“这次没再受什么伤罢?”

    卫萧尘的手下意识按住佩剑,“没有。”

    雾气蒸腾,林月衍垂手坐着,被水汽蒸出了乏意,看着对面仙者不能再熟悉的面容,一时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睡意席卷,她眼前逐渐朦胧,不知不觉间开口道:“萧尘,我们结为道侣,也有快千年了吧?我……我忽然就想起,混战的时候,你曾救过我一次。你还记得么?”

    声音忽急忽徐,带着点迷惘。她说完,抬手轻扶眼角,眼中困倦之意更浓。

    卫萧尘静静看着她,眼中雾气散去,活像凛冬河面,清朗,然寒意透骨。抓着本命剑的手突然攥紧,骨节突起,声音却仍旧淡然。

    “记不太清了。”

    林月衍眨眨眼,回忆道:“那时候我师父才战死不久,我匆匆继任峰主,才浅位高,门下不服者甚众。我带了人上战场,昔日同门,在魔族围困时,竟能将情意全弃之不顾,不战而走,留我一人在阵前等死。”

    当时碎语,言犹在耳。

    “谁?林月衍,她能做峰主?”

    “行了,人家凭脸能继任峰主,你有什么?不是美人,你有那个命吗?”

    “天天穿白,也不知道是在给谁戴孝。”

    “这你就不懂了,女要俏,一身孝嘛。人家心里可明白着呢。”

    她支额的手突然不稳,身形轻晃,接着道:“就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你突然御风而来,破开包围的魔物,还帮我一个个抓回逃跑的门众,你当时、你当时是如何说的来着……‘无勇无能不言,还冷血无人性,与魔物何异?’

    “我一直不相信什么话本故事、仙人降临,那时看你,却好像有几分意思。”

    从林月衍面露困乏开始,她说了些什么卫萧尘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体内经脉撕扯,两股力量争斗不休,逼得他握剑的手越发用力。

    眼中白衣仙者的身影不断晃动,无瑕的白裳忽然染上血一般的鲜红,直刺入他眼中。原本娴静雅致的眉眼也变得恣睢,弯起的凤眸轻睐,张扬地看向他,似吸引又似不屑。

    阿枝……

    阿枝?

    他猛地探身向前,一把抓住那人衣袖,殷红眨眼褪去,林月衍柔软的白袖被他攥在手中。流淌的话声停了,她睁开倦怠的双眼,疑惑道:“萧尘?”

    卫萧尘一愣,细细端详她一阵,骤然松手,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喘息,“没什么。说那些作甚?”

    “我只是……有些奇怪。”林月衍话音已变得断断续续,“我们那时候,只在会盟见过一次。一……面之缘,你为何,犯险救我?你救我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她缓缓伏在几上,扬首看向卫萧尘,眼前迷蒙,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俯视着她,一动不动。

    未得到回答的絮语尽数化作嘲讽,勾在她心头,并不如何疼,却还是有什么东西,从心里一点一滴流了出去,带走身上的温度。

    卫萧尘看她明眸轻阖,呼吸逐渐匀长,这才起身拉过她双臂,将她抬起。

    茶盏中白汽袅袅升起,几案边已不见人影。

    

    (。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我死后六界争相崩坏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边阿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19章 第19章,我死后六界争相崩坏,笔趣阁并收藏我死后六界争相崩坏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