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逢五为休沐日,大学府十八日有一次大考,身为“经史文”一窍不通者,谢知鸢每逢十五就要去陆府一趟,托表哥替她押押题试。
因今日要见着表哥,谢知鸢一大早被四喜自从被铺里捋起,说是要替她梳个飞仙髻,让世子爷看得挪不开眼。
她懒懒打了个哈欠,感受四喜手指穿于发间。
镜中少女雪肤乌发,眸似春水,朱唇一点,眉眼间的稚气也如新开花苞般动人。
因早起还肿着眼皮的谢知鸢鼓鼓脸,镜中的明眸皓齿瞬间变成小小的白包子。
那包子还不住地感慨:
“我怎么这么好看呀四喜!”
她托着腮,嫩嫩的脸颊肉被挤出一小点,“为何表哥不喜欢我呢?”
四喜与谢知鸢一道长大,在了解她这事上,四喜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她那点少女怀春的小心思根本瞒不过她,四喜也成了知晓此事的独一份。
她没理小姐的突如其来的感慨,叫她坐好后,手下动作不停。
那飞仙髻以灵动缥缈而闻名,四喜将她的黑发绾于碧玉攒凤钗上,缠了许久才勉强不落。
她嘟囔道,“真是奇怪,往日姑娘发质虽好,可也未似今日般滑如绸缎。”
说着又将一只鎏金穿蝶金步摇插到髻上。
谢知鸢在她未绾好前,一直僵着不敢动,直到四喜道了声好,才快活地边举过铜镜边作答,“兴许近日伙食好了些,我如今能食两碗米呢!”
“两碗?”谢夫人用膳时不喜丫鬟伺候,四喜倒是不知,小姐竟这么能吃。
她视线不由自主瞄到小姐盈盈一握的细腰上。
“四喜?”谢知鸢见她发证,忙用手在她跟前晃了晃。
四喜猛地从小姐的美色中回神,“姑娘,啥事嘞?”
谢知鸢不自觉揪了揪自己被分于两旁的刘海,满脸纠结,眉心拧成一个细疙瘩。
她咬唇问,“四喜啊,你说打扮成如今这幅模样,会不会有些过于夸张了。”
她可不想让自己的心思显露出来。
四喜托着她走了几步,步摇跟着晃动,发上的蝶好似要振翅而飞。
“姑奶奶,这么好看的发髻,谁还会理那些有的没的?”
说得倒是。
谢知鸢犹豫着没再换,可到陆府时,才觉着越发惴惴不安。
伴云在停南轩前迎人,边夸着“谢姑娘今日真好看”边带她进茶室稍等候。
在伴云旋身进书房回禀之际,谢知鸢紧紧揪着腕上的绿坠子,看着门牖上的匾,这颗心好似也被捆紧挂到了其上,摇摇欲坠。
她方呼出一口气,伴云已自内殿行出。
“谢姑娘,请。”
伴云领着谢知鸢进了书屋,她抬眸不动声色将早已熟透于心的摆设再扫了一遭。
陆明钦在陆府的书院倒与大学府差不离。约莫文人的风格大抵便是处处清雅,西侧通往二楼的旋梯旁摆着两盆亭亭玉立的常青松。
其中一盆还是谢知鸢给送的。
陆明钦此时坐在黑檀木桌案后的椅子里,透过锦纱屏风与垂帘,隐约可见其清冷的轮廓。
“世子爷,谢姑娘来了。”伴云说完后无声息地退出去,阖上门板后,光线骤暗。
“过来。”
谢知鸢听到他开口,紧张地捏捏袖子绕过垂帘。
陆明钦此时着一身月白常服,单手支颐,半阖着眼靠坐在太师椅上,像是才睡醒的样子,眉眼间难得有些怔忪。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微抬眼帘,目光在她的发上稍顿。
谢知鸢不知所措地低头并并脚尖,又听到他浅淡的嗓音,“过来坐。”
她绕过桌案,才发现表哥身边已摆好一把黄梨木椅,像是早已备好的。
谢知鸢轻轻挪开一点,将将坐下,偷偷瞄他两眼。
方才离得有些远,现在近了,她才琢磨出些许不对劲。
表哥他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
正当谢知鸢寻思着出了什么差错,陆明钦已再问,
“可有带课业?”
谢知鸢收拾了下心思,忙点点头,将书袋从肩头取下,自里边掏出几本册子。
墨蓝色书面崭洁无比,边角都未翘起,若是不知道的,只以为姑娘对这书爱惜无比,可陆明钦一眼便知,她这是没怎么动过。
他似是轻笑一声,“此次可有自行作诗赋论经?”
“有的。”
谢知鸢边应着,手中书页翻得飞快,不一会到了写满字的那页。
她双手奉上,垂着脑袋不敢看他。
大学府,讲经,讲史,亦讲簿。
每月课试由院长出题,山长审批,出题无误后,诸学子将于书院的考核厅进行考核。
陆明钦平日里其实很好说话,虽说气势令人生畏,可基本有求必应。
但在授课上,他却颇为严苛。
就像如今这般。
谢知鸢见他单手将册子接过,扫了几眼后,眉心微蹙。
她心骤缩,看着表哥垂眸将册子轻轻掷于桌案上,那声“砰——”正巧撞到她心里。
“此篇”陆明钦不知如何点评,如若身前换个人,他早已不留情面,从中寻出十数点将其批的一无是处。
可他目光落于女孩明显生怯的脸上,有些无奈,只得道,“是得重做。”
“不过,你得按我说的来。”
谢知鸢按表哥的吩咐提笔,一点一点将原来的策论进行修改。
他说的不紧不慢,声音低沉却泠然,似环佩作响,不知不觉间,谢知鸢已写满一页。
“表哥,我我累了。”谢知鸢瘪着嘴,再不愿动笔,她搁下笔,一面揉着酸涩的手腕,一面转身,长睫扑扇着,“可否容许我小憩一会儿?”
语气已然带上点撒娇的意蕴。
其实往日她也常同表哥亲近,可自入那梦以来,她怕按捺不住少女心思,只好生生逼自己离表哥稍远些,才勉强心如止水。
她知自己与他云泥之别,绝无半分可能。
陆明钦侧靠在椅上,视线慢腾腾落于女孩鼓起的小脸上,墨黑的瞳仁里看不出情绪,淡淡地嗯了一声。
闻言,谢知鸢瞬间放松下来,她揉腕又揉肩,侧弯脑袋时,自对襟领口露出一截皓白的颈,纤细、细腻如玉。
陆明钦在其上稍侧目,并未调转目光,似是想起些什么,开口道,“你与那邵远,”
谢知鸢又转身,一双水润的眸子越过昏暗,茫然地望向他,无意识地发出“啊?”的一声。
陆明钦视线复又落于她脸上,指尖在椅子扶手上轻敲了敲,“离他远点。”
语调清清冷冷,好似漫不经心的命令。
闻言,一股子酸涩自心间生起,谢知鸢眼眶一酸,兀地生出些许委屈。
真是冤枉人,她何时靠近过邵远了。
女孩侧过脸垂首,白嫩嫩的脸微鼓出一小块。
见女孩没有应声,陆明钦凝眸朝她望去,无意中瞥见她下巴的一点晶莹。
“抬头。”
谢知鸢一动不动,她才不要听他的。
但下一瞬熟悉的清冷气息自身侧袭来,她脑袋发懵,见陆明钦忽然俯身,越过她的肩膀,手轻用力,连人带椅子翻了个个儿。
谢知鸢惊呼着抓住他胸前的衣领,待落地之际,她抬眸间正巧对上他清浅的目光。
四目相对,谢知鸢心尖儿微颤。
好近,近到能清楚地看见男人根根分明的睫毛,墨黑的瞳仁里,倒映着一个呆愣愣的她。
他略蹙眉,指尖抹去她眼角的泪水,无奈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哭?”
谢知鸢感知着男人指腹上的薄茧,长睫颤颤,唇珠微动,语调里凝了无数委屈,
“我不认识邵远,我同他连一句话都未曾说过,哪来的离远些。”
感知到指尖下略颤的睫,他一时没有收回,反而轻轻拨弄了一下。
“那邵远,怕是没那么简单。”
自几年前与边夷打仗留下的暗伤发作,圣上身子一如不如一日,如今求仙求疯了,不再管朝堂之事。
若那邵远不是个傻的,便知该找下一家作依靠。
因而,他明面看似忠于圣上,但必有势力暗中拉拢,只是对方心机颇深,善于掩盖,瞧不出踪迹。
陆明钦同她细细解释,语调是惯常的平淡无波,似乎并无关切之意,但谢知鸢听着却自心口淌出些热来。
她止住泪意,抿抿唇,“原是这样。”
陆明钦见此,眉眼微敛,“既然懂了,那便继续写策论。”
如今已不早,若不再快些,怕是要来不及。
女孩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他,一时之间没有动,直到陆明钦目光微凝时,她才软软地“哦”了一声。
听着似有些不情愿。
陆明钦好似笑了声,又好似没有,再次无奈道,“不若十八那日,该当如何?”
他说着,已起了身,拉着椅子后退些,要她好调转椅子。
不过片刻,谢知鸢又半趴伏在桌上,眉头紧锁,听着表哥的声音奋笔疾书。
午膳惯例是粥,谢知鸢来表哥这不知多少回,可每回的粥品都不相同,这着实让她佩服陆家的厨娘。
用完膳食后,她再次苦着脸地赶着策论,将表哥认为可能会出的第不知多少道题写于宣纸上。
这一写,便又是半日,窗外暮色渐深,廊外挂上灯笼,暖烘烘的灯光缓缓淌进来。
谢知鸢才惊觉一日已过,或许在表哥身边的感觉过于美好,不仅敌过她最为厌恶的课业,还敌过了时岁。
她微微转动酸涩的肩膀,侧身朝后望去,陆明钦侧躺在太师椅里,窗外的微光隐隐约约勾勒出一点矜贵的轮廓。
他微掀长睫,越过昏暗灯光看向她。
谢知鸢被他看得一慌,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外头蓦地传来扣门声。
陆明钦视线并未调转,只淡淡说了声“进”。
伴云自门外进来,手里举着个盘子,其上放着瓶瓶罐罐。
谢知鸢在他进来时,便赶忙收回落于表哥身上的目光,此刻瞥见那些药瓶,她眉头紧蹙。
“世子爷,该上药了。”
话音才落,谢知鸢已豁然起身,慌道,“表哥伤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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