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褚卫之前,安阳一直对习武之人有刻板印象。

    什么“一身腱子肉”、“会使蛮力”、“不知轻重”之类的。

    而褚公公无疑身体力行的为她破除了这份印象。

    少年的手骨纤长有致,在光下白得有些病态,轻柔地托着安阳的手,小心翼翼地从手心擦到指缝。

    温柔而不失力度,一寸一寸抚着按摩而过,掠过指尖的时候,安阳惬意地眯起了眼,双手仿佛有几分酥麻感。

    等擦净之后将玫瑰花露润过一遍,褚卫才松开她的手。

    乍一看极其细致,但他动作极快,做完后引着她落座。

    虽然说是问她有没有烤梨的性质,但褚卫压根没想过让她动手。

    他现如今除了皇帝与安阳公主,几乎没有伺候人的时候,现在拿着烤具点上火,拿出匕首将早已洗净的粒开始削皮去核。

    安阳手撑着脸颊,看着褚卫的手利落地削完皮,然后在他去核的时候把那一整条皮拿到眼前,在他愣了一下的目光中绕成圈。

    “精湛如斯。”

    安阳深沉地夸了一句,而后笑起来。

    “本宫是没办法削成一整条还薄如蝉翼的。”

    说着,她指了指薄得几乎能透过光的梨子皮。

    不光是刀工,更是选梨的眼光。她以前又不是没吃过厚皮的梨。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见她语气轻松,褚卫原本紧绷的神经也逐步放松下来。

    他第一次觉得,以前剥的人皮有存在的价值。

    为了不让血迸溅到衣服上,他也花了相当的功夫——毕竟,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能当上掌印的。

    被皇帝派遣下去当别人的手下,很容易被误作是失了势,不受皇帝待见,遇到了别人的下马威,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

    在牢狱里待上一个月,人都能瘦一圈。

    当然这些事儿,褚卫自然不会说出来扫人兴致。

    见到眼前的少女提着兴致看自己的手,他动作愈发利索,甚至还带着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下回有时间,让褚公公尝尝本宫的茶艺。”

    安阳喜欢清冽可口的茶,相当不习惯往里面加盐、八角、茱萸那类的调味品。

    以前有人请她品这类茶,她大部分时候都是闻一闻味儿,然后假装沾一沾杯壁就放下来,纯夸。

    喝是不可能喝的,喝完她眼前一片黑那就难受了。

    褚卫眨了下眼,眼尾略微上挑,压低声音。

    “可要奴准备些糖霜与奶?殿□□寒,不宜多食冰,拿冰垫着便可。”

    他们坐在一个很隐秘的安静之地,茶舍里几乎也没有人声,他这样倒像是线人接头。

    安阳心虚了一下。

    要炫个奶茶真是艰难。

    “…备着。”

    她脸上带着几分撒娇似的埋怨。

    梨子的香味随着热气熏着很快蔓延开来,甜而不腻的气息让安阳的脸颊都绯了几分。

    她接过褚卫递过来的勺子,挖了一小块,吹了两下,而后往嘴里送。

    充满水分的梨肉被烤后变得绵软,解渴的同时还能垫垫肚子,温润也不至于让人不方便。

    “手艺甚得本宫心意,若你是个良家子,本宫指不定把强抢回家,操持家务,日日为本宫所累。”

    安阳咽下几口梨肉,感慨道。

    褚卫单眉一调。

    这句话旁人说,大半要少根舌头,偏是安阳公主这样说,本是单纯调侃的语气,进了他的耳便增添了几分暧昧。

    他是有心之人,有所思,便有所想。正如这本是无恙的玩笑话,听了,便也像是有了他幻梦中的颜色。

    褚卫嘴上说着讨饶的话,带着笑意、充满着少年意气的脸上甚至透露出几分他早已不该有的青涩。

    他知道,像是安阳公主这般的年纪,大抵都是喜欢这样样貌与活力的美青年。

    他没有,但他可以演。

    只要安阳公主喜欢,他就能一直演下去。

    演一时也是演,演一辈子也是演,只要她觉得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心下却凉如寒冰。

    他常常在浑身烧灼痕迹,愤慨而骂,如果当初如何的人面前嗤笑。

    这世上哪来的如果?一切痛苦,皆是咎由自取。

    此刻他却又在心里暗想,如果有一天安阳公主的目光挪向了这般的“良家子”,他会捏造一个不容宽恕、完美无缺的理由,然后将这人大卸八块,抽皮扒筋。

    不,他绝不会让这样的一个人有机会,走到安阳公主的面前。

    褚公公手指放在木桌之上,指腹缓慢地往后摩拭了几分,仿佛是心中杀意涌动的征兆。

    他按捺得很好,笑容好看得让安阳都侧目了几分。

    褚卫一边为这样肮脏又下贱,胆大包天想要僭越公主的自己作呕,一边又为有朝一日能在她沉睡中亲吻她指尖的未来而兴奋的血液都要升温。

    他听到心脏在胸膛中跳动,平稳而又坚定。

    依稀间,那被拿来为安阳削皮的小上仿佛又出现了骇人的黏稠血迹。

    再一眨眼,刀上又毫无痕迹——又来了,这无趣的幻觉。

    “若能有幸到殿下身边伺候,奴定会为殿下扫清一切后顾之忧。”

    他说话柔和,仿佛轻如鸿毛。

    但其话中意思没有一人敢小觑。

    “时候不早了,奴送您回去。”

    “若是父皇问起,你就说是本宫非要你伺候着,恕你擅离职守之罪。”

    安阳搭住他的手,随着他的力气轻松一起,随意地说道。

    “殿下不必担心,奴自有安排。”

    少年微笑着,等安阳撇开他走远了些,又回头一看,远看又感觉他脸上带着似乎每一寸都测量精准的面具。

    像极了玉京之中久居深宫的规矩人,亦或是一板一眼的世家主妇。

    回去筵席,曲水流觞已然结束,远远就听到悠扬的古琴声,还有人拿起画布席地而坐,随意地磨了几下墨条便开始下笔。

    安阳没走几步就感觉到一股视线,她疑惑地看过去,发现一人迅速侧过身。

    谁啊。

    她眯了眯眼,一时没想起来,回到座位上看到不远处的裴霁月才想起来。

    哦,一家人,那人大抵是裴家子弟吧。

    既然是裴家人,那就不必深想,没有什么敷衍的必要。

    明陵去找太后告状都拿她没办法,区区裴家人。

    没坑他们几万金拿去填军饷已经是她善心大发了。

    破事要皇帝自己想。

    这么说来,虽然她不怎么关系,但裴霁月看她的眼神确实带着几分抗拒的敌意。

    一件事没什么,裴家与明陵沆瀣一气,和她不对付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两件事叠加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好事。

    安阳收回视线时脸色带了几分思索。

    “殿下?可是有什么事?”

    一旁的方羡青问道,脸色带着几分疑虑。

    “舞源看本宫的眼神不对劲,裴家有什么打算?与本宫有关?”

    安阳思索的时候下意识用指尖点着石桌面,她语速较快,压得偏低。

    方羡青一愣。

    “殿下?之前有传闻,阮家似乎有与裴家联姻的打算,您不知道?”

    安阳:“?”

    她眼睛睁大,看向了方羡青。

    她又不是皇帝每天看密报,她怎么知道。

    不要表现得像是她每天耳听八方一样。

    两人面面相觑。

    “哪里来的谣言。”

    安阳手停住了,眼神不自觉的带了几分深色,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仿佛在匀速打着拍子。

    无碍。

    阮家的人马上要到京,是真是假,这谣言是从何处传来,一问便知。

    她要让胆敢冒犯她,让她蒙羞的人付出代价。

    安阳侧过头,俯视着曲折而下、九转十八弯的溪流。

    亭边有人作画许久,卷上绘着下方数位宾尽欢的场景。

    漆黑的眼眸垂下,半边袖子遮颜,她面上未曾带分毫表情,柔和的眉眼此刻显得格外疏离,仿佛从云端之上观察大地。

    她可能别的不擅长,只是在本是闲暇的时候记仇记地格外清楚。

    山腰上有一座前朝府邸,如今产地自然到了皇帝手中,每逢这等日子,经过礼部审批便会特别开放给贵族子弟们休憩。

    这座府邸正是一位富商为了观赏月下流泉而建造,富丽堂皇,巧夺天工,在经过工部计划修缮后变得符合皇家规制与气派。

    少部分贵女已然在太阳落下之前下山,大部分人还是更愿意欣赏流月山的名景。

    恰逢天气合适,月光如洗,不必出门也能通过窗沿欣赏下方之景。

    多得是人想要酣畅饮酒酒作诗,但为了在公主面前保持仪态而作罢。

    华阳公主便罢了,安阳公主可不行,还是有点包袱。

    而她本人正在最上方的房间窗边下棋。

    坐在她对面的——赫然是一只鸭子。

    是一只常规意义上的鸭,它的白羽齐整,又带着几分刚经历过奔波的洒脱,眼神黝黑却明亮,此刻精神奕奕地坐在她的对面。

    如果不出意外,它本应该作为厨房的下酒菜材料,鸭肉拿来片,鸭皮拿来煎,鸭架下过锅一炮,大火烹后香酥诱人。

    原本应该是这样。

    可它如今却坐在此地最高贵之人的对面,悠然自得,时不时还“嘎”两声。

    像是找到了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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