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十年, 东域,方禹州,晋国, 都城绛京。
城郊之外,坟茔重重, 柳树的枯枝上冒出一点新芽, 正是春日悄然而至的痕迹。
一架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青帷马车停在诸多坟茔前,但若是看得仔细些, 便会发现车厢角落处镌刻了晋国王室的徽记,足以昭示车内人的身份。
此时不见有人来往, 数名护卫肃立一旁, 身上气势非常人可比。
婢女扶着女子缓缓走下车驾, 她着一身素衣, 气度雍容端庄, 面上几条细纹泄露了年纪,却无损她的美貌。
她便是晋国如今的王后,原武威将军府徐冲之女, 徐元珍。
立在坟茔前,徐元珍抬眸望去, 神情中带着几分温和。
这里葬的,多是昔日因劝谏先晋王而遭贬谪身死的朝臣及其家人。
如今的晋王钟离烨上位后, 在王后徐元珍的力请之下,将他们的罪名赦免。那些没于流徙途中,未有后嗣还在世者, 将其坟冢迁至此处,清明寒食可受一祭。
今日并非清明,也非寒食, 只是徐元珍与自己的夫君,当今晋王钟离烨在政务上意见相左,离了晋王宫,想散散心,恰好到了这里,便来拜祭一二。
来得突然,便也未曾提前备上祭礼,车上不过几坛薄酒。
徐元珍接过斟满酒的酒盏,缓缓倾倒在墓碑前,又躬身一礼。
见她陷入沉思,周围侍女与护卫并无一人敢出声搅扰。
不过片刻,不远处忽有脚步声响起。
少年身后背着一把长刀,初春的天气还带着几分凛冽寒气,他身上衣袍却可称单薄。
众多护卫脸上俱是露出戒备之色,徐元珍身份贵重,容不得他们不小心。
“你是何人,来此作甚?!”青年张口发问,语气很是不客气。
少年冷声开口:“来拜祭长辈。”
“我家主母在此,你另寻他日再来吧!”青年闻言只道,眉目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倨傲神色。
徐元珍此番出行带的,都是宫中禁卫,而宫中禁卫,多是家世背景颇为不凡的世家子弟,性情高傲些也不奇怪。
少年没有动,见此,青年脸上不免多了几分不耐烦。
“你若是再不离开,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在气氛有些紧张之际,身为禁卫统领的常虎得了徐元珍授意,向这方赶来。
目光落在少年身上,他神情忽而一滞,良久才喃喃道:“裴哥哥……”
常虎年近三旬,大约是因习武风吹日晒之故,看上去比实际年纪更加老成持重。如此一来,他这么唤一个看上去年纪还未及弱冠的少年,实在有些奇怪。
周围众多禁卫不免都露出古怪之色,但碍于常虎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却是不敢胡乱说些什么。
裴行昭费了些功夫,才认出眼前人是谁。
毕竟常虎和当年的虎子,差别实在太大。
当年裴行昭前来绛京,为徐府打断腿扔出门,好在被三个乞儿捡回破庙,才留下一条命来。
那三个乞儿之一便是如今的常虎,不过那时,他还叫虎子。
乍见故人,即便是裴行昭,神色也微有些动容:“这么多年,你们过得如何?”
当年他随太上葳蕤离开时,将三个乞儿托付给了还是晋国太子的钟离烨,时如逝水,转眼已是近二十载岁月。
“诸事顺遂,裴大哥不必担心。”常虎含笑道,面上再不见平日面对麾下的冷酷,看得众多禁卫心中暗自讶然。
三个乞儿中,虎子做了如今晋国王宫的禁卫统领,狗蛋没有什么大志向,最喜欢的便是吃,如今正在绛京中开着一家颇为有名的酒楼。
至于二丫,在徐元珍身边做了许多年女官,很得她倚重。后来遇上欢喜的儿郎,由晋王亲自指婚,嫁与其为妻,得封诰命。
直到现在,她也任着徐元珍身边女官之职,为她筹谋。
见常虎久久未归,徐元珍心中奇怪,便领着侍女行来。
目光与裴行昭对上,徐元珍眸中有一瞬失神。
她没想到,自己会于此时此地再见裴行昭。
故人再见,他仍是旧时样貌,她却已经暗暗生了几根白发,即便是徐元珍,此时也不免觉得唏嘘。
她虽有灵根,资质却是有限,花了许多年境界也不过堪堪筑基,又如何抵挡得住岁月消磨。
“世兄。”徐元珍还如许多年前那般,向裴行昭抬手一拜,礼数周全。
裴行昭抬手回礼,看着面前女子,恍然也有物是人非之感。
徐元珍知道裴行昭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城郊坟茔里,葬的便有他的父母。念及当年,晋王钟离烨还令人在此为他祖父也立下一座衣冠冢。
裴行昭既然来了晋国,理应来祭拜他们。
徐元珍领着裴行昭来到裴氏几人坟前,他看着墓碑上镌刻的名姓,掀袍跪下,深深叩首。
见他没有起身的打算,徐元珍便也没有出言搅扰,示意一众侍女与禁卫退去。
坐上青帷马车,不知为何,她忍不住挑起车帘,最后望了一眼裴行昭。
他做了仙道求索的修者,她做了手握实权的晋国王后,这大约也算得一个好结局吧。
徐元珍唇边漾起一点柔和笑意,这些年来,她这个王后,应当也是做了一些事的。
车轮滚动,马蹄声阵阵,逐渐远去。
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还跪坐在坟茔前的裴行昭,他将刀横在膝上,怔怔出神,全然忘却了时间。
日升月落,不知何时,空中竟纷纷扬扬飘起了细雪。
在晋国初春的最后一场雪中,裴行昭顺利突破了渡劫。
远处高树之上,太上葳蕤收起指尖,任这场突如其来的雪落在自己肩头。
一旁,燕愁余缓缓饮下一口酒,含笑道:“听闻晋国街市很是热闹,不知君上可愿与在下同游?”
太上葳蕤扬眉看着他:“倘若我说不好呢?”
“那在下便只好行偷香窃玉之事了。”燕愁余煞有介事道。
随即他干脆地伸手揽住她纤细腰肢,飞身而起。
宽大的袍袖在风中猎猎作响,两人足尖掠过冰雪初融的湖面,落向红尘万丈。
北域,小孤山,明光殿内。
“喻师兄的事可是解决了?”濮阳鸾走进殿内,口中问道。
长陵手中握着玉简,点头道:“放心吧,师姐和燕师兄都亲自去了,一个张风眠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若不是为了让丘丘看清他的真面目,也不必特意布下这样一个局。
“对了,师姐在方禹州多留了几日,寄回来不少东西,都在内殿,师妹你快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濮阳鸾点头,抬步走进内殿,不由为堆积如山的礼物中惊了一瞬。
水盈盈捡起枚铜质的香囊,她好奇地把玩一二,将其中香丸扔进了嘴里。
“那不能吃……”注意到她动作,濮阳鸾连忙出言阻止,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水盈盈的脸色已经由青变紫,随着灵光闪过,她消失在原地,化作一只瘫软的莹蓝水母。
太难吃了,怎么会有这么难吃的东西……
水十七见到这一幕,当即冲了上去,将水母捞在怀中,悲恸道:“十三姐,十三姐,你不能有事啊!”
陆云柯有些古怪地看着两只妖,一枚香丸很难将洞虚大妖如何吧?而且,他们什么时候这样姐弟情深了?
“你欠我的二十万灵石还没还呢!”水十七痛心地道出自己为何这么紧张水盈盈的原因。
一旁几人恍然大悟。
水盈盈艰难地抬起触手,握住他的手,气若游丝道:“我都已经这样了,欠你的灵石不如就一笔勾销……”
水十七回握住她的触手,悲恸且坚定道:“不行。”
很好,有点姐弟情谊,但是不多。
中域,上京,宫城之内。
太上鸿图将手笼在袖中,不疾不徐地走过狭长宫道,神情懒散,总有种没睡醒的感觉。
“副相大人。”
迎面而来的宫婢内侍向他屈膝行礼,姿态恭谨,太上鸿图淡淡颔首,看起来颇具威严。
踏入议政殿的门,只见林戎正坐在上方,垂眸批阅奏章。
与往日不同的是,一旁桌案上堆放了不少纸包,太上鸿图上前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些不过就是寻常市井吃食,譬如果干蜜饯之类,还有些做工朴拙的玩物。
他挑了挑眉:“林相今日怎么有心情去逛一逛市井?”
几年前,林戎便已卸去天武卫副将之职,被太上葳蕤拜为丞相。
“不是我。”林戎只淡淡道,“是君上自东域寄回来了的。”
太上鸿图闻言,顿时觉得有些酸,为什么自己忙得像条狗,堂堂君上却有余暇带着道侣游山玩水?
“因为她是君上。”林戎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一针见血道。
这个理由非常强大,非常有理,太上鸿图无话可说,老老实实地坐在桌案后干起活来。
离开议政殿时,林戎示意太上鸿图从寄回来的玩物中择几样喜欢的带走,毕竟是君上的一片好意,太上鸿图随手取过一包莲子酥并两个竹编的小玩意儿走出门去。
“爹,这就是包寻常的莲子酥而已……”太上鸿图看着自己亲爹的动作,欲言又止。
这包再寻常不过的莲子酥,正被他父亲小心地供奉在先祖灵位前。
“你懂什么!”听他如此说,他父亲直起身来,吹胡子瞪眼地呵斥道,“这可是君上赐下的莲子酥!能是寻常的莲子酥么?”
太上鸿图被问得哑口无言,哪怕他现在做了皇朝副相,你爹也永远都是你爹啊。
看着先祖灵位前那包莲子酥,他眼中流露出一点可惜,早知道回来的时候就多吃两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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