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只剩残垣断壁, 看起来颇为凄凉,商滁郡被天水阁付之一炬,短短时日间, 便是小孤山人手不少,也来不及修补城墙。
喻檀烟站在塌了一半的城墙上,望着天边交错的灵光, 心中感慨,这大约是她拿过最轻松的一笔灵石。
前方看似战况焦灼,其实打了半日, 双方也未见有什么伤亡, 也就是看上去异常激烈。
喻檀烟应下了与太上葳蕤的交易,毕竟, 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要拒绝, 白月宗和罗浮教的交情还远没有不离不弃的程度。
何况白月宗收了罗浮教的灵石, 答应将太上葳蕤与青鱼主力拖在商滁, 而今他们也的确做到了。
世人逐利,便是修士也不会免俗, 当太上葳蕤拿出的筹码更多之时, 白月宗自然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罗浮教。盟友这种东西, 只要时机合适, 随时都是能换的。
“天水阁暴虐无道, 苍栖州诸多仙门世家深受其苦, 此时, 谁能先攻下天水阁, 便能收拢人心。”喻檀烟看向身旁的太上葳蕤,缓缓开口道。
得了人心,才能得到苍栖州。
所以她思来想去, 都想不明白太上葳蕤为什么要放弃延津。
太上葳蕤虽是人族,但她出身北域小孤山,又称妖尊,在苍栖州修士看来,便少了同仇敌忾的认同感。
况且相比青鱼,清溪一方有两名渡劫大能坐镇,显然更占优势。闻人昭越已然与容玦定亲,罗浮教与镜明宗联系越发紧密,有同气连枝之势。
于是在权衡之后,苍栖州许多势力还是更愿意投向曾在苍栖州声名煊赫的罗浮教。
随着北部与中部众多仙门世家投靠,罗浮教的势力范围随之扩张,而青鱼势力仍旧停留在西南一带。同时,闻人颜联络上方禹州几大势力,如青云道,白月宗,结盟共讨天水阁,声势浩大。
此番若罗浮教顺利攻下延津一带,声名便会更盛。
“本尊所求,不在于此。”
喻檀烟所言,太上葳蕤自是早已清楚,但她并不在意。
从一开始,她想要的,就与闻人颜不同。
“那妖尊所求为何?”喻檀烟眼中带了几分好奇。
太上葳蕤没有回答,她抬头望向远处绵延山峦,在群山环抱之后,便是天水阁。
喻檀烟听到她淡淡开口:“苍栖州的乱局持续如今,已经够久了。”
她不会再给天水阁苟延残喘几十年的机会。
在太上葳蕤与喻檀烟谈话之时,喻梦丘也到了白月宗飞梭上。
张风眠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带着几分感慨道:“师弟,当年你离开宗门时,尚且只是金丹修为,没想到现在已经晋升化神了。”
他长喻梦丘不少年纪,如今也不过是元婴修士罢了。
“不过,师弟你怎么会做了小孤山弟子?”感叹几句,张风眠问起自己最关心的事。
喻梦丘也未曾隐瞒,寥寥数语将自己离开白月宗后经历概括,说到了初遇太上葳蕤的情形。
听到喻梦丘一直未曾放弃改造低阶符文,张风眠不由神色微动。
当日导致喻梦丘和他母亲大吵一架,甚至愤而离家出走的原因,正是他醉心简化低阶符文回路,而无意钻研高阶符文。
喻梦丘的母亲在符道上造诣极深,或许正是继承了她的天赋,喻梦丘在符道上的资质也甚为出众,不过十二岁时,便能成功绘制出五阶符文。
只是随着他年纪渐长,却无意探究如何绘制品阶更高的符文,而是醉心研究如何简化低阶符文。
在喻梦丘的母亲看来,他根本是在空耗自己的天赋。
低阶符文就算简化之后又能如何?想提升自身实力,唯有钻研更高阶的符文。
在这件事上,母子之间早有分歧,直到十多年前,积压的矛盾终于爆发,喻梦丘与母亲大吵一架,他不肯放弃自己的理想,宁愿选择离开白月宗。
离开白月宗后,喻梦丘四处游历,试图研究出一套新的简化后的符文回路,只是在遇到太上葳蕤之前,这个进程堪称缓慢。
说起与太上葳蕤的相遇,喻梦丘不禁有些唏嘘:“其实一开始,我是被骗进小孤山的。”
太上葳蕤不过以几道符文为诱饵,便轻易将他拐跑了。
喻梦丘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看见空无一物的昆墟时,几乎合不拢的下巴。
向张风眠倒过小孤山初初建立之时如何艰难的苦水,喻梦丘毫不客气地吹嘘起自己来:“师姐一定是看出我天赋异禀,根骨惊奇,这才会想尽了办法将我带去小孤山!”
这也就是仗着太上葳蕤和裴行昭等人都不在,不会揭穿他为了一道符就迫不及待将自己卖身的事实。
张风眠脸上带着笑,神情忠厚正直,他点着头,附和道:“师弟的天赋的确是绝佳,昔日在白月宗里,就少有人能及。”
“只是你入了小孤山,若是师尊知道,未免会有些失望。”
喻梦丘撇了撇嘴:“谁规定了当娘的是掌门,做儿子的就必须拜入她的宗门。”
“何况当日她也说了,像我这样不求上进的废物,根本没资格做白月宗弟子。”
张风眠叹了一声,劝道:“师弟,你也知道,师尊这不过是一时气怒之语罢了。这些年,她也一直派人在寻你。”
这十多年来,喻梦丘少有向白月宗去信的时候,不过从他出生之时,他阿娘便为其点亮了魂灯。
直到现在,那盏魂灯明亮如昔,证明喻梦丘活蹦乱跳,好得不能再好,所以白月宗寻访他下落的动作也没有那么急切。
找喻梦丘的事,白月宗掌门是交给张风眠来办的,她几个弟子中,唯有张风眠同喻梦丘的关系最好——或许是因为,他是唯一理解并支持喻梦丘简化符文想法的人。
喻梦丘眼神飘忽,挣扎过后,终于开口问道:“我阿娘可还好?”
不会还在为他离家出走生气吧?
“师尊一切都好,只是身任掌门之责,少有闲暇之时。”
听说自己阿娘一切都好,喻梦丘也放下心来,张风眠觑了一眼他的神色,忽然问起了他关于简化符文回路的进展。
喻梦丘一下来了劲儿,摸出玉简同张风眠讲解起来。
张风眠也是符修,但比起喻梦丘,天资不免逊色许多。对于喻梦丘而言,画符便如喝水吃饭一般简单。
此时,看着简化后线条流畅的符文回路,面容忠厚的青年喃喃道:“师弟,你果然是天才……”
他话中夹杂着两分让人难以察觉的苦涩。
无须多言,张风眠便已经意识到这些简化符文的意义。倘若这些符文成了体系,那么喻梦丘甚至有资格成为开创自己道统的人!
喻梦丘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也多亏了师姐,我才能顺利完善这些符文回路……”
张风眠抬起头,神情有些复杂:“不想妖尊在符道上也有如此造诣。”
这位妖尊,竟然会支持喻梦丘去做如此不切实际的事,偏偏最后,还让他成功了。
喻梦丘并未察觉到他内心想法,闻言脸上流露出几许得意之色:“那是,我师姐最厉害了!”
正准备走下城墙的太上葳蕤忽然脚步一顿。
燕愁余正在下方等着她,见此,不由问道:“怎么了?”
太上葳蕤挑了挑眉:“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议论我。”
“妖尊如今声威远扬,被人念上几句也是应该的。”燕愁余带着几分调侃道。
太上葳蕤抬头,屈起指节在他额前轻轻一弹,力道几近于没有,却让燕愁余的心不由为之一颤。
他抬手,将她的指尖捉住,握在了掌心。
太上葳蕤没有挣扎,任由他用温暖干燥的掌心将自己的手尽数包裹其中。
就在两人身旁,经历过一场大火的枯树,在短暂的休养生息之后,竟在枯枝上冒出了一点新芽。
“世间生灵,大概都有求生的本能。”燕愁余望着那一点新绿,神情温和。
他指尖微动,灵力运转,一道氤氲光芒落下,枯树沐浴其中,身姿舒展,蜕下焦黑的外皮,新芽缓缓生长,结成了翠绿枝叶。
太上葳蕤看着燕愁余的侧脸,神色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即便身怀煞气,她也从不相信他会为祸苍生。
因为他是燕愁余,他是飞霜君燕愁余。
燕愁余或许不会知道,在前世太上葳蕤为人的短短数十载中,他是无边黑暗中唯一一线光明。
太上葳蕤抬手,轻轻刮过燕愁余鼻尖。
燕愁余愣住了。
他低头对上她的目光,天光落入琥珀色的瞳眸,她脸上噙着淡淡笑意,神情专注。
“燕愁余,我有没有对你说过,能遇见你,我很高兴。”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很高兴能遇见他。
话音落下,四周都安静下来,燕愁余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薄红自而后蔓延,染上了他整张脸。
“葳蕤……”
“能遇见你,也是我平生最欢喜之事。”
燕愁余对上太上葳蕤的眼,一字一句,郑重对她道。
城墙上,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喻檀烟神情惆怅,她好歹是堂堂渡劫大能,存在感没有低到这样地步吧?
不过看着下方相拥的两道身影,她嘴边还是忍不住勾起几许弧度。当年,也曾有少年郎捧着一颗赤诚真心向她剖白心意。
可惜时间过了太久,昔日故人早已在岁月中枯骨成灰,徒留回忆了。
喻檀烟摇了摇头,轻笑一声,身形消失在城墙上。
下方,枝叶掩映,燕愁余低头,吻住了太上葳蕤。
这一次,他们相遇在最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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