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郡, 容氏府宅。
形容枯槁的老人躺在床榻上,呼吸微弱,他的双眼浑浊不清, 死亡的阴影正在一步步靠近。
躺在这里的老人,正是清溪容氏如今的家主,容洵的父亲, 容玦的祖父。
容洵资质出众,自幼便拜入镜明宗,在成为镜明宗掌教后, 更是少有回到这座府宅的时间门。之后, 容玦父母被刺杀身亡,为了保护容瑾, 容玦祖父令其易名泠竹拜入容洵门下。
这样一来, 偌大容家, 除了家仆护卫, 这么多年来,住的便也只有容玦与他祖父。
而现在, 床榻上的老人快要死了。
元婴修士的命原本不会这样短, 但当年为了从玄阴刺客手中救回尚存一息的容瑾, 容玦祖父身受重伤, 自此一日日衰弱下来。
能拖延至今, 已经是服下无数丹药的结果, 他的身体像是从根开始干枯的老树, 已经无法再生出新枝。
容玦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从年前开始,他的祖父便已是苟延残喘,能拖延至深冬, 已是不易。
可惜,叔父还是来不及赶回来了。
“容玦……”榻上老人嘶哑着声音开口,连这句话中,似乎透着股沉沉暮气。
容玦守在他身旁,应了一声是。
“阿瑾呢……”老人缓缓将目光投向他,开口问道。
容玦微垂下眸,掩住其中情绪:“祖父,阿瑾如今不在家中。”
“那她在何处?”
容玦没有回答,老人盯着他,像是忽然清醒了过来,一字一句道:“你把她送去天水阁了,她是你妹妹,你亲手将她送到了仇人手里!”
那双浑浊的眼中透出锐利光芒,容玦的神色未曾因此动容分毫,光线有些昏暗的卧房中,祖孙二人无声对峙。
“她会回来的。”容玦开口,打破了室内沉寂,“只要天水阁覆灭,她就能回来。”
“那我要你发誓,会带阿瑾平平安安地回家!”
老人枯瘦五指如同鹰爪一般握在容洵手腕,他的脸色因为重伤初愈显得有些苍白。
在长久的沉默后,容洵终于答道:“好。”
得了他这个字,老人像是终于放下心来,他松开手,喃喃道:“若你不能做到……”
“若你不能做到……死后黄泉碧落,我都不想再见你,你爹娘泉下有知,也绝不会原谅你!”
容洵脸上褪去了所有表情,看上去有股惊人的冷漠,良久,他再次道:“好。”
老人满意地阖上浑浊双目,干枯的手从半空垂了下来,失了所有力道。
屋内另一道呼吸消散,容玦坐在床榻边,身形笼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神情如何。
自这一日起,留在容氏府宅中的,便当真只剩他一人了。
容洵赶回清溪之时,容家府宅之中已是一片缟素。
灵堂之中,容玦孤身站在棺椁面前,听到脚步声,着一身孝服的他回过身,苍白着脸色咳嗽两声,开口唤道:“叔父。”
太上葳蕤那一箭的伤势,即便容玦有化神修为,也并非轻易能好全。
容洵红着双眼看向父亲棺椁,他神色疲惫,此时几乎有些稳不住身形:“是我来迟了……”
他肩上还有未曾完全化去的碎雪,任谁也看得出,是匆匆赶了回来。
“叔父是为正事,祖父他未曾因此怪罪于您。”容玦温声安慰。
容洵却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容玦见此,退出门外,让他得以于父亲灵前独处。
待容洵平复下心绪,已是两个时辰后,他亲手为自己的父亲上了一炷香,这才退出灵堂中。
容玦一直候在门外,见了他,容洵勉强勾起一个笑:“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闻言,容玦不由一怔,随即回道:“这本是我应当做的。”
为父母报仇也好,救回阿瑾也好,都是他身为子女,身为兄长,应当做的事。
容洵在他肩上拍了拍,迟疑片刻,终于说起另一件事:“悬陵之事,你可是听说了?”
“北域妖尊亲自出手,筹谋缜密,悬陵守不住,也是应当。”容玦回道,脸上带着温和得如同假面的笑意。
青鱼背后的渡劫,原是北域妖尊,这个消息早就随着悬陵一战飞快传遍了苍栖州内外。
罗浮教的落败并不算太让容玦意外,妖尊智谋,从取青鱼便可窥见三分,闻人颜输得不冤。
容洵对上他的目光,沉默许久,才再次开口:“那你可知,妖尊她,就是少虞——”
容玦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了,遮掩他真实情绪的假面于这一刻悉数碎裂。他伸出手,按住心口,不久之前,这里为一枚翎羽贯穿,险些要了他的命。
“原来,这就是旧怨……”心中困惑在这一刻终于得以解开,容玦拼起了那张假面,脸上挂起如常微笑,“她恨我,确是应当。”
深冬之时,罗浮教自清溪传檄文于青鱼,声讨妖尊妄自干涉苍栖州局势,有吞并之心。
闻人颜如此,当然也不只是为逞口舌之快。
北域一向是妖族聚居之地,为人族鄙弃,就算太上葳蕤是人族,妖尊这个身份也会令苍栖州众多固执守旧的仙门世家反感,犹豫是否要投于其麾下。
“写得不错,骂得却是不够难听。”悬陵议事殿内,太上葳蕤阅毕,随手将竹简扔在桌案上,脸上未见有什么怒意。
前世妖尊征东域,那时东域出的檄文骂得才足够刻薄。
听了这话,议事殿内众多修士面面相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尊上这竟是觉得罗浮教骂得还不够狠?
如此心思,未免太让人难以揣摩了。
最后,还是余紫嫣率先开口:“尊上,我青鱼当如何回复?”
或许是经杀伐洗礼,她举手投足间门都多了几分凛然之意,此时跪坐在太上葳蕤右侧最前,余紫嫣脊背挺直,锋芒初露。
“将天水阁以妖丹为引提升修为,戕害妖族之事,公诸天下吧。”太上葳蕤随口道,神情中带着几许漫不经心。
天水阁如此,妖尊插手苍栖州之事便无可厚非,崔意与常兮的尸首尚在,恰是最好的证据。
不必太上葳蕤说得太分明,余紫嫣便已经清楚要如何行事,她抬手向上方一礼,恭谨答道:“是。”
此事暂且了结,一旁,余天仲开口道:“尊上,前日我已遣人前往青鱼治下各大郡城,将与悬陵禁制相连的地脉斩断联系,不过其上加持的阵法还需数日才能被一一破除。”
在太上葳蕤告知之前,他从未想过,在悬陵之中,竟然有禁制能将苍栖州西南之地化作荒凉废墟。
青鱼占领悬陵后,余天仲寻到地脉禁制,惊出一身冷汗,谁能想到,天水阁当真能丧心病狂到这等地步。
他心中后怕,倘若真让天水阁占领悬陵,那地脉禁制开启,猝不及防之间门,必定有无数修士陨落,哀鸿遍野。
想到这里,余天仲阴沉的目光扫过角落处的谢海楼,看得青年如芒刺在背。
谢海楼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若是可以,他根本不想出现在这里,不过统领众多天水阁修士,谢海楼勉强算是青鱼之中叫得上号的人物,这才列席其中。
天水阁中,终归还是有不少罪不至死的修士,被青鱼俘虏之后,体内已经悉数被埋下禁制,无法再伤人。
被太上葳蕤饶过一命的谢海楼便成了统领这群罪修的人。
此事还是余紫嫣主动向太上葳蕤提议,青鱼与天水阁有仇的修士数不胜数,换了旁人,难保不会因此迁怒这些罪修。而出身天水阁的谢海楼则可以安抚这些罪修,倘若他能被青鱼重用,那他们也不必担心性命。
太上葳蕤同意了,于是原本在监牢中的谢海楼就被拎了出来,成了反叛天水阁投奔妖尊的代表,在议事殿中占有一席之地。
这些时日,谢海楼将分内之事做得很是漂亮,他实在是个聪明人,而且足够识时务,这正是余紫嫣选出他的原因。
议事殿内,数名来自各大仙门世家的修士分列两侧,能踏入这里议事的,都是在一郡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当中年纪最小的当属余紫嫣,但她也是唯一有资格与余天仲并列太上葳蕤下首第一的人。
目光交错,一大一小相视一笑,平分秋色。
这个时候,青鱼内部势力的划分,已经隐隐显出雏形。
不过数日,天水阁以妖丹堆砌渡劫修士之事已然传遍苍栖州,便是东域之中也有众多修士有所耳闻。与此事一同传开的,还有天水阁在悬陵埋下的地脉禁制。
一时之间门,苍栖州内群情激奋,天水阁声名狼藉,欲再以强权镇压,却引来更激烈的反抗。
天水阁七名渡劫,有四名都已陨落在太上葳蕤手中,对于苍栖州众多仙门世家的威慑也因此削弱太多。
由北至南,讨伐天水阁的声浪连绵不绝,同时,临近苍栖州的东域势力也以此为名出手,欲在其中谋得好处。
苍栖州的冬日还未过去,凭栏而望,只见细雪纷飞,屋脊上都被银白覆盖。下方人来人往,不时有笑闹声传来,不到两月,饱经战火的悬陵便在余紫嫣手中恢复了几分繁华气象。
“尊上,应罗浮教之邀,如今青云道等东域仙门世家,也有向苍栖州出手之意,如此……”余紫嫣轻声说出自己心中担忧。
青云道乃是东域方禹州势力最大的仙门之一,得其助力,只怕罗浮教之后声势愈盛。
“让他们来。”太上葳蕤缓缓开口,凛冽寒风吹鼓素白衣袍,她俯瞰着悬陵雪景,语气恣肆。
鹰隼自天际划过,发出一声悠长鸣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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