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何处?”燕愁余望着那片开得正盛的紫藤萝,  开口问道。

    执法弟子有些抱歉地看向他:“道友见谅,辟萝榭乃是我宗大师姐所居之处,还请你另择一处。”

    燕愁余看向辟萝榭旁被竹林掩映的红瓦小院:“那处又如何?”

    “那间小院却不曾有人住下,  道友若想暂住此处,自然可以。”执法弟子点了点头,  心中实在不明白掌门这位故交晚辈,为何要选这样偏僻的地方住下。

    镜花岛中心的灵气从来都是最浓郁的,  如今掌门有命,  岛上各处弟子居任这位道友挑选,他偏偏要挑最差的地方住下,真是个怪人。

    不过执法弟子与燕愁余也并不熟识,  便也不曾出口相劝。

    树上鸟雀啁鸣两声,  振翅掠过碧蓝的天际,  山花烂漫,容玦独自拾级而上,眸中是化不开的墨色。

    花田之中,  赵月见他回来,  连忙躬身行礼:“少主。”

    在看到她的一瞬,  容玦脸上便又挂上了平日惯有的笑意,  像一张揭不下的面具。

    他温声令赵月起身:“我尚且还要在镜明宗待上数日,  不过阿鸾既然将你交给我,我便不会让你再落入濮阳烈手中,你且安心便是。”

    赵月再次屈身,  面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少主大恩,  奴婢感激不尽。”

    容玦含笑向花田旁的小楼走去,在他身后,赵月努努嘴,  天下男人果然都一个样儿,只要露出一副柔软模样,就能让他们失了防备。

    而容玦在迈入门的那一刻,看似无意地扫过门侧,眼中笑意继而更深。

    看来这位赵月姑娘,果然不是什么全无修为的凡人女子。

    只是不知,她苦心谋划着到自己身边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风拂过,月光下的湖水泛起粼粼波光。

    ‘身中幽冥寒毒而不死,倒是有些意思。’须发皆白的枯瘦老人笑了一声,他穿了一身黑袍,声音嘶哑古怪,听得人不寒而栗。

    老人端详着殿中少女,像是打量着一件合了心意的摆设,良久,回头对坐在上首的天水阁之主道:‘便请阁主让这容氏女,入我门下吧。’

    ‘以你的体质,做个药人正是合适。’

    昏暗无光的密室中,少女强行被灌下一碗深褐色的药汁。老者带着几名身着天水阁弟子服的男女站在她身旁,静等着毒性发作。

    太上葳蕤将身体蜷缩成一团,五脏六腑传来一阵又一阵剧烈刺痛,她恨不得自己能昏过去,但意识却始终无比清醒。

    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自始至终,她都不曾呼一声痛。

    太上葳蕤清楚,若是她痛哭哀嚎,正看着自己的这些人不会生出同情之意,反而会因她的痛苦生出快意。

    天水阁药修,和他门下弟子,都是一群连人性都失了的疯子。

    既是如此,太上葳蕤便不会让自己的痛苦,成了他们取乐的笑话。

    ……

    ‘容玦,你妹妹在我手中,如今她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昔日高高在上的天水阁长老如今形容狼狈,手中挟持着太上葳蕤,气急败坏道。

    ‘若是你现在离开,我还能留她一命!’

    以容玦为首,苍栖州众多修士将天水阁围得密不透风,为的便是覆灭天水阁中做下无数恶事的长老门人。

    而太上葳蕤,成了他们唯一能逃脱的筹码。

    天下都知,容玦最重视这个妹妹,在她入天水阁后,常常送去丹药灵物。只是多次向天水阁主请见,都不曾再见到容瑾。

    世人自然不知,身处天水阁中的,根本不是容瑾。

    时隔数年,天水阁上,太上葳蕤与容洵四目相对,她的要害落在别人手中,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

    容玦远远望着这一幕,双目幽深。

    当着东域一众修士的面,他挽起长弓,以灵力化箭。

    赤金色的箭支破空,带起一阵凛冽劲风,那支箭不偏不倚,直直落在太上葳蕤心口上。

    容洵的手实在很稳,只需一箭,便断了她的心脉。

    天水阁长老惊怒地松开手,天色如洗,太上葳蕤的身体便在无数目光中,缓缓倒了下去。

    在这一刻,她的心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眼前景象开始变得模糊,太上葳蕤忍不住想,她这一生,原来会这样短。

    辟萝榭中,太上葳蕤睁开眼,嘴角流下一丝血线。

    她漠然地将嘴角血迹拭去,修行进境过快,不免会生了心魔。

    抬头望向虚空,太上葳蕤眸中如古井一般,深不见底。

    后来呢?

    后来她转生为妖,于七百年后,再临镜明宗。

    ‘……便请容家主自废修为,镣铐加身,跪行出城请罪——’

    ‘如此,本尊或可饶她二人性命。’

    那日妖尊高坐于车辇中,目光与城楼上的容玦遥遥相对,神情似笑非笑。

    太上葳蕤实在很好奇,容玦会怎么选。

    城楼上一片嘈杂,不知过了多久,容玦抬手握住了一把长弓,几息之后,灵力形成的长箭便破空而出。

    就如当年一般。

    那支箭落在赵月心口,她神情凄婉,远远望着容玦,眼中落下两行泪来。

    太上葳蕤丝毫不觉意外,她太清楚容玦是怎样的人。

    就算所谓的挚爱,到了必要之时,于他而言,也并非不可牺牲的。

    太上葳蕤抬手,一缕灵力落在赵月身上,护住了她的心脉。

    若是她轻易就死了,一切岂不是太无趣了,太上葳蕤勾起唇角。真是让人遗憾,今日之后,生死相许的挚爱便注定要陌路了。

    镜明宗外无数的禁制破开,妖族大军浩浩荡荡向前,太上葳蕤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眼底只是一片漠然。

    从这一刻起,东域各大势力便要尽数匍匐在妖尊脚下了。

    夜色中忽然传来幽幽箫声,太上葳蕤从回忆中惊醒,辟萝榭偏僻,向来少人来往。

    她起身,循声而去,只见少年盘腿坐在墙头,手中执箫。月光落在他身上,姿容出尘,几如谪仙降世。

    燕愁余似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垂眸看来,眼中现出几分讶色。

    “葳蕤姑娘?”他停住动作,显然很是意外会在这里再次与太上葳蕤相遇。

    算来,这已是他们见的第三面了。

    太上葳蕤一向不喜欢被人俯视,足尖轻点,素白的裙袂翻飞,她落在了辟萝榭的院墙上,低头审视着燕愁余:“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镜明宗为一位长辈送信,听说云湖禁地将开,便在此暂留几日,想去其中一探。”燕愁余寥寥几句话便解释清楚原委,他看着太上葳蕤,又道,“葳蕤姑娘原是镜明宗弟子?”

    按白日那位镜明宗弟子所言,这开了一墙紫藤萝的水榭,分明是镜明宗大师姐所居。

    夤夜在此,葳蕤姑娘便是镜明宗大师姐?那她又为何会出现在松溪剑派?

    闻言,太上葳蕤只冷淡道:“如今还是。”

    言下之意,以后还会不会是,便不一定了。

    太上葳蕤并不知道前世这时候,燕愁余是否也来过镜明宗。

    那时她因泠竹私闯云湖禁地受伤一事,在日月殿外跪了一夜,只为请罪。大雨滂沱,在雨中跪上一夜,正好诱发了她体内寒毒。

    容洵将她抱回辟萝榭时,她浑身已经发起高热,寒毒反复,最后缠绵病榻三月之久才得以好转。

    便恰好错过了几日之后,每半年才会开启的云湖禁地之事。

    夜色浓稠,两人相对,太上葳蕤看着燕愁余,却没有说话。

    燕愁余从来没有被人这般打量过,莫名生出了一种自己好像没穿衣服的错觉,他尴尬地摸了摸鼻梁。

    好在太上葳蕤终于收回了目光,她坐下身,淡淡对少年道:“再吹一曲吧。”

    或许是月色太美,星夜之下,燕愁余竟从她冷淡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温柔。

    “葳蕤姑娘想听什么曲子?”他不曾拒绝,看着她含笑问道。

    “随你。”太上葳蕤没有看他,抬眸望着夜空中高悬的孤月,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得有些透明。

    燕愁余将长萧放在唇边,夜色寂静,他的神情平和又温柔。

    辟萝榭处于镜花岛最北,一侧临水,远处映出山峦黛影。萧声随着湖水飞远,这一刻,太上葳蕤心下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平静。

    燕愁余对她来说,是不同的。

    容少虞曾经被欺骗,利用,甚至舍弃,唯有燕愁余,是她那段为人的岁月中难得的一点光亮。

    但太上葳蕤并不打算同他做朋友,她注定要行走在黑夜中,而他会是天下人人称颂的飞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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