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这天后,大雨就没停过,一连下了十日,仿佛要将整座平陵城都给泡烂了。

    衣物因得不到日晒,挂在回廊里,时间久了,都积味了,被褥也因潮湿的空气成了又重又冷的石块。

    元茵成日待在屋里,连门都极少出,晴天还是下雨,对她而言,没有什么区别。

    她看那本医书看得如痴如醉,从早到晚,除了吃喝拉撒睡,其余时间大多伏于案上,若不是有玉琅在旁催促,她可能连吃喝睡都顾不上。

    这种好书看一遍怎么够,得反反复复研读。可书不是她的,她不能据为己有,于是这其中又有一半的时间,她是在抄书,一字一句地抄在空白的册子上,时不时还会在旁做些批注,以便日后更容易看懂,不懂的地方,她也着重画出来,想着届时有机会再请教他人。

    而这人,她想来想去,竟想到了卫羡。

    卫羡说他同那位先生是旧相识,那他会不会得了先生的赐教,比起她,他可能更懂这书。

    可一想到卫羡的态度,她就望而却步了。

    还是算了吧。

    这天,元茵照旧伏于案上,玉琅急吼吼地推门进来,同她道:“公主,您快别看书了,奴婢给您打扮打扮。”

    元茵头也没抬,“好端端的打扮什么?”

    “宫里设宴,皇后派人来府上接您,人这会儿就在前厅等着呢。”玉琅拉起元茵,把她往盥室里带。

    元茵莫名其妙道:“设什么宴啊?”

    “归宁宴啊。”

    经她一点,元茵这才想起来,按照规矩,公主大婚后第三日是要携驸马回宫,向皇上皇后行谢恩礼的。

    只不过司马昱病重,卫羡忙于政务,皇后一人也不好擅自操办,这事就一直耽搁下来了。

    今日为何突然——

    “父皇是不是醒了?”元茵脱口问道。

    “是啊,皇上今早醒来,到申时还清明着呢,像是有好转之势,皇后见状,便刻不容缓地开始张罗,打算今晚在太和殿内大摆筵宴,好好热闹一番。”玉琅端来热水,倒入浴桶,接着道:“今个您是主宾,可不得风风光光的,哪能这副模样进宫?”

    哪副模样?

    元茵闻言,转过身,看向半人高的铜镜。

    只见镜里的人双目无神,面色惨白,眼下微微泛黑,头发乱得像团腌菜,身上只着中衣,除了不够脏,简直就像刚从牢里出来的囚犯。

    她抓了抓头发,随口问道:“卫羡呢?”

    玉琅边试水温边回,“不知道呢,管家只同奴婢说,让奴婢先陪公主进宫,大司马随后可能也会去。”

    元茵解开中衣,翻入浴桶,“什么叫可能?他不在府里么?”

    “奴婢觉着在。”玉琅做贼似地瞧了眼窗外,细声道:“近些日子,奴婢虽没在府里看到大司马的身影,可总是瞧见有人往书房的方向送药,夜深时,还有个老医师,背着药箱往那儿走,奴婢怀疑大司马是不是受了重伤,亦或是染了恶疾?”

    元茵拈澡豆的手指一顿,脑中当即浮现出卫羡那晚反常的模样。

    莫非他那时在忍?

    这事可大可小。

    如果卫羡像司马昱那样真得了什么怪病,难以医治的话,朝局怕是又要动荡不安了。

    元茵一时间百感交集,若身为公主,她自是希望卫羡病重不起,大权脱手,不会对司马家造成威胁,可若身为普通百姓,她还是希望卫羡能好好的,毕竟当前朝堂,她实在想不出第二个能够稳定朝局的人。

    太子年纪尚小,生性懦弱,无才无德,恐治不住底下的人,而太傅虽对司马家忠心恳恳,却是愚忠,且年事已高,更是难担重任。

    左右她也无能为力,元茵摆摆手,对玉琅说:“这事你就当做没看见,万不能同外人说,也不要多嘴同府上的人打听,懂了吗?”

    她怕玉琅提一嘴,命就没了。

    届时,她想保也保不住她。

    玉琅点点头,“奴婢也不敢说。”

    两人不再提卫羡,赶紧收拾装扮,同前来接应的太监回宫了。

    元茵抵达太和殿时,雨依旧在下。外头黑云翻卷,殿内却流光溢彩。

    玉琅悄悄拿帕子替元茵擦了擦肩头上的水珠,又替她理了理衣摆。

    元茵紧赶慢赶,还是有些迟了。

    殿中宾客满座,歌舞升平,司马昱恹恹坐在宝座上,皇后贵妃坐在他的右侧,太子及其他小皇子坐在他的左侧。

    期间,不断有人同司马昱说话,他无精打采地听着,脸上只剩困倦。

    只有在听见太监高喊“公主到”时,他才面露一点喜色。

    而其他人在见到元茵独自现身后,表情各异,但统一的都不大美妙。

    大司马这是明目张胆地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啊。

    众人忐忑不安地去看皇上,怕他大发雷霆,祸殃池鱼。

    元茵也慌,她定了定神,强作镇定上前,朝司马昱和皇后,依次行了个四肃二跪二拜礼。

    司马昱乐呵呵地受着,似乎没觉着有什么不对。

    众人暗暗松了口气。

    礼毕后,司马昱拉着元茵在其身侧坐下,这本是不合规矩的,但其他人哪敢有微词,皇后权当没看见,照例说了几句场面话,宴会才正式开始。

    “我怎的瞧你比出宫前更瘦了?”司马昱盯着元茵的脸,皱眉道:“伺候的奴才都是干什么吃的?”

    声音不大不小,传进玉琅耳里,玉琅猛地哆嗦了下,势要下跪求饶。

    元茵对她微微摇了摇头,她才勉强稳住身形。

    “谁敢给女儿半分气受,只是近来雨水繁多,女儿犯了春困,没怎个动弹,吃得少了。”元茵笑了笑,继续说:“劳烦父皇惦记,我瞧父皇龙体渐安,气色也比先前好了不少,女儿心里高兴,待会儿定会好好大吃一顿。”

    司马昱闻言,欣慰笑道:“好好好,来人啊,快给公主布菜。”

    话音一落,转眼间,元茵面前的食案上便摆满了美酒佳肴。

    其他皇子见此情景,皆是一涩,这么多年了,父皇几时待他们如此过,若非颍康公主是沈皇后所出,又同沈皇后有七八分相似,她怕是早和其他公主一样,送去和亲了,哪里会有这般待遇。

    他们只怨自己的母妃没有尽心竭力博得父皇的恩宠,不然他们也不会在父皇面前形同空气。

    压下不满,皇子们一一向元茵敬酒攀谈。

    元茵想到上回自己喝酒失态,惹了祸,现下人多眼杂,她更是不敢喝了,便以水代酒,承了他们的贺词。

    皇子们起了头,在场众人也接二连三地上前恭贺问候元茵。

    大家有说有笑,场面热热闹闹的,看起来一片祥和。

    司马昱接过侍女递来的药汤,喝了几口,过了须臾,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蓦地,突然问了句,“隹婷,王家那小子怎么没同你一块来?”

    席间瞬间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

    元茵心头一跳,原来换驸马这事并非司马昱的旨意,他至今还以为她嫁的是王衍之。

    卫羡这一招,可是狠狠打了司马昱的脸啊。

    皇帝如何?诏书又如何?

    他卫羡根本不放在眼里。

    司马昱见元茵一时没回应,转而去问座下的王文邵,寒声道:“太傅,你来说说,这王衍之是有何大事,连陪公主进宫见朕都抽不出功夫了!”

    太傅苍白着脸,颤巍巍地站起身,离席至殿中央跪下,“老臣,老臣……”

    他喉间沙哑,话到嘴边,几数咽下。

    他不敢说——大婚当日,自己那一直引以为傲的长子,竟同一个风月女子私奔了,这种有违圣命,又辱了门楣的丑事,叫他如何开口。

    司马昱看他吞吞吐吐的,登时怒不可遏道:“来人啊,把太傅拖下杖打二十大板,他若不肯说,再打二十大板!”

    众人闻言,一半漠然,一半惊骇。

    漠然的皆是朝中老臣,他们早就对皇上的残暴不仁习以为常了。

    惊骇的则是这几年刚刚入仕的新官,他们想,太傅那身子骨哪禁得住打啊,几大板就能要他命了。

    骇然之余,新官们又觉寒心,太傅为皇家鞠躬尽瘁,到头来,却落得这般结局,皇上竟一点也不珍重。

    他们寒心归寒心,可都不敢出言劝谏。

    侍卫们得了命令,上前拖起太傅。

    太傅睁着浑浊的双眼,直直盯着司马昱,颤声道:“皇上,皇上,老奴自先皇在世起就开始服侍您,您不能,不能……”

    “父皇!”元茵捏了捏手心,突然喊道。

    司马昱侧目看她。

    元茵嘴唇嗫嚅着,脑子一片空白,她其实压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正当此时,大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大司马来了。”人群里有人喊道。

    众人纷纷回首。

    殿外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有个人影缓缓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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