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当心。”卫羡开了口,他的声音就如同他脸上戴着的铜制面具一般,冷冷冰冰,不带半点感情。

    元茵如梦初醒,猛地站直身子,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卫羡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随后俯下身,将地上的团扇拾起,拂了拂上边粘着的炮仗碎纸,转手递给了她。

    元茵硬着头皮接过。

    “走吧,公主。”他向她伸出手。

    这回元茵只是做个样子,虚虚扶着他的胳膊,没有用力。

    她脑子很乱,不过此时此刻,也容不得她细想。

    她被卫羡牵引着,游魂似地踏上台阶,跨过门槛,入了礼堂。

    堂内灯火如昼,然则宾客廖廖,略显冷清。

    礼官在前唱和,元茵耳朵轰鸣,脚步虚浮,她不记得自己到底行了哪些礼,又是如何行的,等她彻底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坐在新房里了。

    陪她的依旧是那些小宫女。

    小宫女们不似平日里那么欢闹,她们安安静静地站在门边,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元茵扭了扭脖子,随手将团扇往边上一扔,歪着头,目光在她们身上逡巡,少间,忍不住揶揄道:“出宫前不都还笑嘻嘻的吗?怎么这会儿全拉着张脸了?干嘛啊?给我奔丧啊?”

    玉琅闻言,赶紧“呸呸呸”了几声,“公主,大喜的日子,可断不能说些不吉利的话。”

    元茵笑模笑样道:“那你们拉着张脸,难道就吉利了?”

    话音刚落,“噗通”一声,眼前霎时跪倒一片。

    “奴婢知罪。”

    元茵:“”

    “又来,我同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动不动给我下跪,在外头做做样子就好了,你们成天拜我,我可受不起。”

    小宫女们纷纷抬眼看她。

    元茵气笑,“看我做甚?是要我给你们跪下,你们才肯起吗?”

    小宫女们把头摇成拨浪鼓,迅速爬起。

    “饿不饿?”元茵问。

    有几个细若蚊蝇地“嗯”了声。

    “饿了就下去找点吃食。”元茵摆摆手,“别在这候着了。”

    小宫女们连连应喏,鱼贯而出,唯有玉琅还站在那儿。

    她欲言又止地望着元茵。

    元茵知道她想说什么,笑了笑,道:“我没事。”

    最初的慌乱过后,元茵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想,卫羡娶她,应该只是一场临时起意。她不清楚这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绝不会天真地以为卫羡是因为爱她才娶她的。

    在此之前,两人连面都没有见过,她对卫羡的了解,一切源自他人之口。

    传言卫羡自小在外漂泊,直至十六岁那年才被卫家寻回,这点倒是和她挺相似的。

    卫羡回来后不久,便凭门荫入仕,拜为都尉,因其为人谦恭,能力出众,委随不争,很快便得到了赏识,一路高升。后来他即便身居高位,也依旧礼贤下士,克己复礼,以至声名远播,各地贤良纷纷来投奔他门下。

    几年之间,卫羡便揽获了诸多大权,渐渐的,他的野心也开始显露了,为排除异己,他狠辣绝情,杀伐果决,先诛外戚秦氏一族,又斩宰相和其拥趸于朝堂之上,血流成渠,震惊海内。

    宫廷朝堂无人不闻风丧胆,私下称他夜叉恶鬼。

    不过民间对他倒是没什么异议,自他掌权以来,战乱少了,田赋少了,日子也随之安定了不少。

    元茵原来也对他没有什么异议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怕早晚有一天,卫羡会把屠刀挥向司马家,到那时,她的下场就和前述那些人一样,血染宫墙。

    嫁给王衍之并不能保证她不会死,说不定太傅倒台,她会死得更快。

    所以抛开一切的利益纠葛,于她而言,嫁给王衍之还是嫁给卫羡,本质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不过在玉琅她们看来,公主嫁给卫羡,就同跳入火海一般,日子无望了。

    玉琅想的是,王公子德才兼备,配公主是再好不过了,且在太傅府上,没人敢给公主脸色看,公主即便不守那些礼法,照样可以过得潇潇洒洒。而大司马卫羡,乖戾阴骘,连太子都畏他敬他,公主在他面前,怕是得忍气吞声,步步小心了。

    她越想越难过,现下见公主一副笑盈盈的模样,更是忍不住了,鼻尖一酸,眼泪决提。

    在宫里两年,她学得最多的就是规矩,成日提心吊胆,看眼色行事,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再聪明些,再小心些,以免脑袋搬家。

    直到公主来了,她在公主身边伺候,公主从不拿规矩来压她,待她比家里人都好,吃的喝的也有她一份,还时常会给她说些游历趣事。

    公主对她来说,不仅仅是公主,更像是玩伴,长姐。

    阿娘以前同她说过,成婚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要是嫁错了人,那这辈子就毁了。

    她不想公主被毁。

    元茵挪到桌前,正准备拿些糕点吃,见玉琅如此,吓了一跳。

    “你哭什么?”

    玉琅摇摇头,不敢哭出声,只抿着嘴,任眼泪流下。

    元茵朝她招了招手。

    她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元茵拿了帕子替她擦脸,无奈笑道:“你别替我委屈,哪个我都不喜欢,嫁给谁不是嫁?要是哪天真过不下去了,我就把给他休了。”

    玉琅抽噎着,“可他是大司马——”

    元茵漫不经心道:“大司马又如何?他要不同意,我就跑,天南地北的,他上哪去找我?”

    玉琅顿了顿,似乎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可还是迟疑,“外面世道这么乱,一个女子如何能……”

    元茵拍拍她的肩,“前些年的世道比现在还乱,我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况且,我现在还有那么多嫁妆,随便拿几件,都够我活好几辈子了。”

    玉琅脸色缓和了几分,巴巴道:“那到时候我们也跟着公主吗?”

    “哦,我差点忘了说了。”元茵把帕子塞她手里,让她自己擦泪,“你先回去问问她们几个,是想回家呢,还是想做生意,亦或是想找个如意郎君嫁了,都成。”

    她饮了口茶,继续道:“想回家的直接来我这领银两,明日就可以走了,想做生意的,我先找人教她们些本事,学成了,再来我这领些银两去做买卖。如果有想成家的,我来送嫁妆,当然了,她们要有其他主意,也可以提出来。”

    “公主是不要我们了?”玉琅听她说完,瞪圆了眼睛。

    “不是不要,只是你们大好的年华,没必要耗费在我身上,你们出去了,若是遇到麻烦,就来找我。”元茵莞尔道:“前提是,我还在平陵城的话。”

    玉琅哭着点头,像是听明白了,后又立马摇了摇头,“我哪都不去,我只想跟着公主。”

    “你跟着我?万一我又去流浪呢?”

    “那我也跟着。”玉琅很坚定,“公主您放心,我很能干的,定不会给您惹麻烦。”

    元茵无奈,知道这丫头看似机灵,却是个老古板,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倔得很,只得暂时先同意下来,待到局势真正转危之际,再把她送走也不迟。

    “行吧。”元茵面露怠意,“你去休息吧,明早再过来,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下。”

    玉琅吸了吸鼻子,提醒道:“公主,在大司马进来之前,你得遮着脸啊,还有,您要同他同牢,喝合卺酒,然后再……”

    元茵倚着桌子,朝她翻了个大白眼,玉琅破涕为笑,不再啰嗦,转身走了。

    屋里彻底清净了下来。

    元茵吃了几块糕点,一只烧鹅,半壶清酒后,便四平八稳地躺回了喜床上。

    她盯着虚空,发了会儿呆。

    放才一番话,既是安抚玉琅,也是安抚她自己。

    没错,大不了就跑,保命要紧。

    她可不能在这一声声的公主中迷失自己,到时候为了所谓的皇家尊严,为了同司马家生死与共,连脑袋都不要了。

    至于眼下,先凑合着过吧。

    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这几天都没睡好,此刻放松下来后,疲惫感铺天盖地地涌来,元茵连打了几个哈欠,眼皮渐渐阖上,而后就这么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夜静如潭水,听不到一点声响。

    过了很久,也许没过多久。

    朦朦胧胧间,元茵觉着有点冷,她无意识地去找被褥,没找着,便缩起手脚,抱紧自己。

    毫无预兆的,她忽然听见了一声极低的轻笑声。

    元茵瞬间睡意全无,她睁开眼,一个激灵坐起了身。

    咫尺之间,一双泠泠的黑眸撞进了她的视野里。

    满室灯火中,卫羡正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元茵惊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你——”

    卫羡倒是气定神闲,“怎么了公主?”

    “你在这里多久了?”一想到睡梦中,有这么个心狠手黑的人在旁无声无息地盯着,元茵顿觉脖子发凉。

    “我刚进来,公主就起了。”他淡淡道。

    元茵稍稍松了口气,她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目光落在了他的面具上。

    传闻中,卫羡满脸是伤,相貌丑陋,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朝中上下,无人见过他的模样。

    除了脸外,元茵转动眼珠,上下打量起他。

    他一身红衣玉带,身姿颀长瘦削,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刚从外边回来,周身透着股森森的寒意。

    他很白,不止是手,就连露出外面的脖颈也莹白如皎月。

    “公主在看什么?”卫羡冷不丁地问道。

    元茵心虚不已,笑笑,不答反问道:“你来这里有何事吗?”

    话一出口,元茵便后悔了,洞房花烛夜,他来这能有什么事。

    坐下来一起打叶子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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