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姑娘的药方我仔细看过, 五脏六腑之中,心为君主之官,主神智, 倘若受到过大心绪刺激,便会受侵寒邪,尤其在冬日容易复发,每一味药都是用以维护心阳,没什么问题。”
“只是辽姑娘说用此方好几年了,微臣倒有个困惑。”
“心阳不足, 倘若以人血每日入药——”吕太医一顿,抬眼望着她。
“则主羸病, 可调和君腑, 不明白辽姑娘是否也通晓此法, 自然了, 太医院卷秩浩瀚如海, 或许是微臣学艺不精。”
一字一句,落在辽袖心头,望着窗外微晃的天光,渐渐出了神。
留过两盏茶,吕太医提起医箱离去时,鸡鸣三声, 辽袖过神。
以血入药。
上辈子他请了那么多太医, 是知晓这个法子的吗?
她回想起陛下手臂缠绕的绷带, 那时说是战场上受的伤。
进宫三年便从未松开过。
辽袖躺在绣榻上, 慢慢扑着一柄小扇, 心头随着窗子外的蝉鸣, 一点点躁闷。
想知道绷带下隐藏着什么秘密, 却无法再开口问他。
京城勋贵圈子人人皆知徽雪营要重新定夺虎符。
夜里,文凤真抚了抚水色上佳的玉扳指,眼帘一抬,码得整整齐齐的银票摆在桌上。
他敲了敲指节,笑颜温和,地上跪了瑟瑟发抖的世族奴仆。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拿钱办事。”
奴仆露出一张谄媚的笑脸“主子说了,殿下何必客气,一定站在您这边儿!”
文凤真居高临下,夜色中缓缓露出半张白皙侧颜,牵起一笑,官员们诚惶诚恐,将他迎接入府彻夜畅饮,欢声笑语。
旧部之间个个不服气,在善堂吵得不可开交
“听说他拿了一百万两出来,那大家直接看谁有钱谁拿军权好了!”
“我觉得凤真其实还不错啊,他说了生辰宴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给你多少钱啊,这么替文凤真说话。”
“我觉得凤真有本事嘛……”
淮王府一片锦绣丰隆,热闹非凡。
门楼的重檐飞角挑起一片碧蓝天空,已升起大片大片的火烧云。
文凤真极少庆贺生辰,此时宴请满城名流,摆了两百桌。
人潮如织中,辽袖一眼望见被众人簇拥的文凤真。
明明是他的生辰,似乎却不怎么高兴,一贯的疏离与游刃有余。
辽袖怀里捧着一个礼盒,等送过了礼,她便该离开了,她答应了要跟宋公子看皮影戏。
没想到她刚一侧身,文凤真已在她背后。
他的声音极轻,还是吓了她一跳。
“辽姑娘?”
她一转头,面颊微烫,所有的目光都看向她。
文凤真身后站着如散星般的世家子,众人一时迷迷瞪瞪。
她穿着打扮浑然去雕饰,削肩弱腰,皮肤像淬火的白瓷,脆弱惹人垂怜。
嘴唇并未涂脂,渗出点点血丝,反而愈发颓丽靡艳。
旧部的将军们眯着眼打量她,不满地长长哼了一口气。
辽袖将怀中的礼盒放下,低头行礼。
文凤真出声道“辽姑娘可不必见礼,来人,给辽姑娘上酒。”
辽袖还是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未动,小厮递上来一个红木托盘,放了一盏酒。
辽袖脚底像被钉住似的,唇瓣动了动,终究缄默不言。
他忘了吗?她不擅饮酒。
文凤真笑了笑“上回辽姑娘请我喝喜酒,这回辽姑娘赏个脸,喝我一盏庆生酒吧。”
他的目光不慌不忙地打量着她,凤眸底意味不明。
这身明丽的红色将她衬得格外动人。
要成亲了,这段日子倒是滋润,嫩生生的下巴添了肉,圆眼眸猫儿似的,内角勾勾,妩媚水润,掐一掐能出水。
她今夜还有其他的安排么?怎么走得这样急。
穿得这样好看,原来不是为他的生辰准备的?
辽袖挺直了腰身,探手去接那盏酒,冷不防和他的手碰上。
他正好也握住了杯盏。
手侧的软肉相触间,让人心尖颤了一下。
辽袖诧异地抬头,文凤真嘴角牵着从容笑意,似乎过这场生辰就是为了等她。
之前戴着灰蒙蒙的面具,见到她,倏然一下子熠熠生彩。
辽袖动了动眼皮,慌乱无措地蜷回手指。
文凤真的手指也离开了。
指腹慢慢从她手腕、虎口、指尖滑落,不轻不重,足以拖行出皮肤的熟悉感,抚弄出一阵颤栗。
他的拇指有些凉,贴在软肉上,倒有些凉爽舒适。
他是故意的。
“辽姑娘,你怎么了?”他故作关心地问。
辽袖深吸一口气,拿过酒盏,仰直脖颈,一饮而尽。
文凤真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腕子,出声“至仪,照顾好辽姑娘。”
辽袖不胜酒力,才一盏薄酒,有些头晕,睫毛颤颤,没作声,文至仪缠着她,将她按坐在席间。
“辽姐儿,才喝过酒,出去见了风,要着凉的。”
文至仪笑着搂她的胳膊,哄她吃蜜饯。
文至仪给她舀了一勺玉蝉羹,又辣又鲜。
辽袖用帕子捂住鼻端,咳嗽了两声,两颊酡红颜色愈发沾染深重。
小桌上都是她素日爱吃的点心,甜雪、贵妃红、巨胜奴、小天酥。
辽袖将手指掩藏在宽大袖袍下,反复摩挲着手侧软肉。
方才他抚摸的痕迹挥之不散,指尖发颤,被温凉触感压得如何揉搓都去不掉。
仿佛盖了他的印章一般。
她睡倒在云针怀里。
云针是个只知习武,追踪情报的死士,平日杀鸡砍牛样样拿手,辽姐儿倒在她怀里,她却手慌脚乱无所适从。
嗅着辽姐儿头发的香气,她身娇体软,像一滩水化在怀里。
难怪殿下那么喜欢她。
云针手指僵硬得无法伸展,想合拢抱住她的肩头,一抬眼,文凤真也在看向这里。
感受到殿下眼底的薄凉,云针不敢抱住她的肩头。
辽袖轻声说“云针,备好轿子,我们去升霞戏院吧。”
云针犹豫道“辽姐儿,在殿下的生辰宴上离开,不太好吧。”
夜风拂来,素屏生辉,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
宾客纷纷抬头,手中酒杯凝滞。
竹帘翻飞,文凤真端坐在席位前,摆了一张名琴,十指骨节分明,绵绵不绝的琴音令人身心舒畅。
月夜清风,良宵雅兴,琴声所到之处披拂灿烂,掀起云光水影。
醉倒的姜林顿时起身,瞪大了眼“见鬼了,文凤真竟然当众抚琴?”
旧部的将士们震惊得不行。
他不是自恃身份清贵,从不肯献艺的吗?
知晓他一手琴艺精湛,从前他还小的时候,过年聚在一块儿,几个叔叔开玩笑让他弹上一曲。
他这个爆竹脾气当场翻脸“怎么不叫你小老婆弹。”
文凤真一袭白袍,在竹帘中看不清晰。
他脸小,下颌线精致,鼻梁高挺,唇色殷红,举止从容优雅,收敛了一身戾气。
甚至有几个旧部喝多了酒,恍恍惚惚,以为是哪家秦楼楚馆请来的绝色名伎,色眯眯地多瞧了几眼,恨不能捏一把小腰,乐呵呵地推杯换盏。
文凤真冷冷盯了他们一眼,看见他们的猪头样,压下心头的不耐烦。
他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辽袖一副小脸,顿时牵起嘴角。
辽袖站起身,宽大袖袍下的身躯摇摇欲坠。
铺天盖地的心颤感,殿下那双凤眸压抑着阴翳,在见到她的这一刻云散烟消,直直望着她。
她的身体有些不听使唤,空气里弥漫着甜梨香。
上辈子,殿下不是没有抚过琴。
不过都是在金笼所打制的大床上,他一面慵然地抚琴,一面让她穿着西域胡姬的衣裳跳舞。
西域胡姬作风热烈开放,红衫坠满了珠宝,打来打去碰撞作响,在胸前乱跳个不停,极短,一截纤弱的小蛮腰大部分露出来。
鲜红宝石珠链缠绕在小腿,勾勒得轻盈。
最红的一颗鸽子血,落在雪白丰腴间,随着优美的动作,鸽子血晃晃颤颤。
她那双漆黑的瞳仁十分可怜,蕴了泪珠,控制着不掉下来。
穿着那条红裙,也没办法在他面前刻意冷淡,绷着距离。
她羞怯得好似被雨打过的芍药。
文凤真欣赏着她的纤细舞姿,眼底暗色浓稠,忽然一把将她的脚踝拉过来,让她跌坐在自己怀里。
她的脊骨是不是撞疼了他的大腿,她惊得抬起一张小脸。
男人的炽热指腹贴着她娇嫩的面颊,慢条斯理地给她擦拭汗水,低笑了一声。
“袖袖,你比瓷娃娃还好看。”
“朕要把你打扮成最好看的瓷娃娃。”
“陛下……”
他俯身上去,最终少女紧张地用手指绷着那根琴弦,汗如雨下。
“嗡”地一声,甚至将琴弦都绷断了,渗了血珠的手指被他含在嘴里。
琴声蓦然止住。
辽袖回过神,与他遥遥一望。
文凤真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不疾不徐地将两只手放在琴上,对她微笑示意。
辽袖清清冷冷的眉眼仿佛被夏风吹融化了。
她深呼吸一口,坐回了席位,文凤真径直朝她走来。
文凤真俯视她一张通红小脸,被酒气熏染得明媚潋滟,伸着一只又瘦又白的手腕。
他有意无意地垂下手,搭在椅圈,虚虚搂着她的腰。
看上去再正常不过的动作,辽袖不由得绷紧了脊梁。
越瞧见她这副红了又白的情态,文凤真眼底深湖无澜。
想打个纯金笼子的大床,双手捆在曲架上,再好好哄她。
她像从画屏走出来的似的。
文凤真想了一会儿,眉眼舒展,白净的面色鲜活起来。
他克制有礼,维系着恰到好处的规矩,噙着温润笑意,看上去光风霁月,从容矜贵。
文凤真收回了手,将一碟点心推到她面前,笑盈盈道,声音很轻,没别人听见。
“辽姑娘,不管是谁对你不利,一定不会放过他。”
辽袖只顾着低头,不言不语,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云针连忙找补“像殿下这么儒雅随和的男人,真是少见。”
辽袖放下点心,终于仰起头,平静地与他对视,微微一笑。
“是吗,我只觉得,越温柔的男人就越不能相信,会被骗的。”
文凤真嘴角笑意凝固。
但他很快恢复如初,起身,经过她身边时,谦让地低头。
极轻的一声落下来,却让辽袖脑子一声嗡鸣。
“以后,我就是你的瓷娃娃。”
可以任意装点,穿你喜欢看的衣裳,让弹琴写字烹茶舞剑也好,其他的也罢,无论如何都会做到。
辽袖攥紧了指尖,脑子里冒出荒唐的想法。
让他在他自己身上绘画,也会答应吗?
她摇了摇头,耳根微红,觉得极其荒谬。
忽然一声惊哗,姜林在内堂红着眼嚷嚷“他娘的文凤真给了你二十万两,就给我十万两,当打发叫花子呢!”
“要我说,我就是不服气!徽雪营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内阁那边轮流值房,陛下病情又加重了,只怕一道旨意都发不出来,大宣没有让一个野丫头当长公主的道理。”
“一个没爹的野种若成了尊贵的公主,这是皇室蒙羞,也是首辅府蒙羞!”
“你小点儿声!人就在外头!”
宾客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没有一条礼法可以钻这个漏子,让辽袖成为长公主。
这是一步不能退让的问题。
否则下一步就是辽槐被立为太子,皇后与首辅府一败涂地。
辽袖怔怔的,待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眉头微蹙,小脸白得像层薄薄的纸。
虽然宋公子没有明说。
但是首辅府也是希望辽袖姐弟两个,不要去参与继承人的争斗漩涡。
云针扣紧了她的肩头,她一个直愣愣的丫头,说话声音软下来“辽姐儿,别怕。”
野种这两个字再一次刺了辽袖的心。
她胸前一起一伏,浑身流通的血液发凉,齿关咬紧,从未曾如此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肩头倏然落下温暖的掌心,文凤真呼吸滚热,浇灌在她耳侧。
“辽姑娘,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如今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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