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振兴机械厂的问题,起初年英也只能看到外债,现在她才意识到,工人们才是最重要的。
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完了完了老板卷钱跑了,在大家眼里,主事的少东家是个扛不起事的大小姐,技术工人们有点回老家种地,有的去了上海等大城市谋求生路。
年英急得焦头烂额,她到底还是明白了自己的欠缺,年轻没有经历过磨难,父亲的抛弃,让她在一开始就抓错了重点。
当初回厂的时候,大多数工人都还在,但那个时候她无法给出交代,甚至她自己那个时候对于振兴机械厂的未来都摇摆不定,以至于她错过了最好的时候。
现在,工人们……只能一个一个地去找。
生产部部长是个中年男人,他的整个青春都奉献给了振兴机械厂,尽管老板跑路,少东家还太年轻,但他依旧没走。
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也不知道工厂未来在哪儿,但只要工厂在,他就不会走。
年英把工厂交给了他,自己准备一个一个地把工人找回来。
平安这一次要求一起去。
“我自己可以。”年英说道。
平安拿过了名单,说道:“有一半以上工人都回了乡下,我跟去比较好。这里面很多地方都有订过碾米机和柴油机,你也需要去给他们一个交代。”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振兴机械厂老板跑路了,少东家扛不起责任。
她们是按照地址找的。
距离最近的是一对夫妻,进厂三年了,两口子在工厂工作认识成亲,丈夫是生产车间做镗工,妻子是装配车间做钳工。
年英和平安到她们家的时候,家里只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两口子则在土豆地里的野草。
两口子看到年英时,丈夫依旧没有好脸色,妻子倒是放下了镰刀,走上了田坡:“少东家,您怎么来了?”
平安从来是不会应对这种场面,她自己蹲了下来,帮忙除草。
年英也不好意思耽搁人家除草的时间,于是也跟了上来:“我们一边除草一边聊吧。”
年英蹲了下来,这才意识到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活,该怎么除草都不知道。
于是年英就看着旁边的平安,平安拔什么样的草,她也跟着拔什么样的草。
这样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反而让她没有聊事情了。
妻子看了看这个少东家,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丈夫对她摇了摇头,她们愿意来拔草就来拔吧。
于是四个人就安静地拔草,拔了三个多小时,年英的腿都蹲麻了,起来的时候,头晕目眩。
妻子有点过意不去,说道:“少东家去我们家喝点茶。”
两个人这才跟着回了家。
路上,妻子也直接说道:“我们不准备回城了。”
“以前是因为我们家里没田没地,实在是没活头了,现在我们也有田有地了,心里也有个盼头了,我们就准备在家里种田种地,养家糊口。”
年英听着这个理由,她说不出任何话来,她把两个人最后一个月的工钱给了她们。
“无论什么时候你们想回来,振兴机械厂都会欢迎你们。”年英走的时候对两个人说道。
妻子这才发现,少东家来的时候没有坐车,而是坐着马板车。
年英把那辆车卖了,无论工人们愿不愿意回来,她都应该把最后这个月的工钱发了。
两口子晚上睡觉,妻子翻来覆去睡不着。
“咱们要不要回去?”
“回去做什么?工厂还不一定能够开,回去也是耽搁时间。”
“田地可以让二婶她们种着。”妻子叹了一口气,“我这段时间总是想起工厂的日子,那个时候咱们研究出了新型号,敲锣打鼓地通报,多风光啊。”
“每次回来,大家都说我们两口子有出息。”
男人陷入了沉默。
“我觉得少东家虽然年轻,但比她父亲要强得多。”妻子说道:“有田有地虽然好,但一来个大水或许旱灾,到时候又要吃不起饭。”
男人也沉默了。
另一边,年英和平安就这样走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有工人愿意回来,也有不回来的。
年英都是承诺只要他们愿意回来,振兴会永远欢迎。
最后愿意回来的工人也有了一半,包括那对夫妻,而工业部那边也确定了来学习的人员。
年英很快找到了生产部部长,共同与工业部对接。
这一次需要培训的方向主要是机械厂的生产流程,她们需要培训出技工,技术师,工程师,总工程师。
这是以前没有的事情,这个时候原本振兴机械厂的总工程师也离开了,年英咬了咬牙,直接把平安推了上去。
西南工业部寻找了十五个具有初中文化的知识分子,争取培养成技术师,又找了40个工人,需要培养成技工。
他们的目标是来实习半年,回去以后能够成为独当一面的技术小组。
这半年里,他们本地在进行机械厂的建造。
如此一来,振兴机械厂的压力就大了,时间紧,任务重。
年英正紧锣密鼓地筹备接收培训人员,还不等人到,新的意外出现了。
他们原本总工程师自己组建了一个团队,他们决定要开机械厂。
生产部部长气得直骂人。
年英本身也有些郁闷,她回到了生产车间,看到了平安。
平安眼神专注,检查着锻造机的零件。
年英在旁边看着她,看着看着,她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平安,我总觉得你会比总工程师更厉害。”
平安抬起头,道:“我比不过他,总工程师曾经带过我一段时间。”
年英有些惊讶,心里又庆幸,还好自己刚才没有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年英从小就很独,没有什么朋友,平安是她唯一的朋友,不仅如此,两个人还志同道合,拥有同样的朋友,这使得她格外在乎平安的想法。
平安抬起头,说道:“我知道他重新开厂了。我很为他开心。”
年英愣了一下,有些委屈,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少东家,”平安看透了她眼里的委屈,于是说道:“你开厂前一定要弄清楚一个问题,你开这个厂到底是为什么?”
年英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她心里莫名地有些难过:“你……是不是想去他们厂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想得更清楚一点。”
“你如果只是想要挣钱,那你所有的不开心都是合理的。”
只是为了挣钱吗?
年英摇了摇头,她从小不缺钱,以至于她对钱的渴求没有那么大,那为什么呢?
为了获得父亲的肯定?现在父亲都跑了,为什么自己还是非得开这个厂不可。
那天晚上,年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到底为什么?她前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她不愿意再想这个问题。
平安并不知道自己问的问题会让这个大小姐一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平安依旧和往常一样过来叫年英去吃早饭。
她刚到年英的院子,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
“你是我妹妹,我不可能不管你,我已经和爸说好了,送你去英国读书。”
平安一听这话,立马就明白了,这个人应该就是被带走的厂长大儿子。
她犹豫了一下,准备离开。
她刚迈开脚,里面的年英语气讽刺:“我怎么就是你妹妹了,我不是□□养的吗?”
“我那个时候是年纪小,不懂事,我不是因为这个被你打了很多次吗?”
“我打你以后,我不是也挨了打吗?”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你现在留在这里也不安全,我带你去国外。”
“我不可能走。”年英说道:“我会把这个厂办起来。”
年英说完之后跑了出来,迎面就撞到了平安,她愣了一下,转身就跑。
整整一天,平安都没有找到年英。
直到晚上,平安在生产车间的角落里看到了正在拨弄水轮机的年英。
“对不起,我不应该偷听你的隐私。”平安开口道。
年英没有回头,她一点拨弄着,一边道:“她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她跟我哭了好久,说对不起我,让我担了这个名,她家乡发了大水,亲戚朋友都死了,她也是走投无路了。”
“我从来没有怪过她,不是她的错。”年英抬起头,看向自己唯一的朋友,她害怕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对她母亲的鄙视。
平安眼神温柔,眼里没有任何负面的审视。
平安知道的,她生在穷苦中,长在苦水里,怎么会不知道穷人的走投无路。
“平安,我们是朋友吗?”
平安知道她介意之前自己帮总工程师说话的事情,于是很有耐心地给她解释:“我一直都把你当我的朋友,我没有要帮李总工程师的意思,虽然他是我老师,但我一直站在你这边,因为站在你这一边,所以我更希望你能够想得更清楚一些。”
年英看向她,似乎依旧不懂。
平安轻声说道:“我妈妈是寡妇,我们逃难到雨兰镇,我们没有田,没有地,我妈妈也没有再嫁,但不仅养活了我,还让我读书了,你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吗?”
“她的世界里,除了日本鬼子和地主土匪,其他所有人都是同伴而不是敌人。”
年英还记得对方的母亲,那是一个很温柔很无害的中年女人,她有一双很饱经苦难的眼睛,和这个世道里所有女人一样。
“我们刚到雨兰镇的时候,我妈会去地主家做帮工,帮忙洗衣服,收玉米之类的,镇上还有一些女人也是这些活,我妈是新来的,她们一开始不喜欢我妈妈,觉得我妈妈抢了她们的活,直到有一次,有一个女人把地主婆的衣服洗坏了,被我妈妈发现了,她以为我妈妈会去告状,但我妈妈只是去找了针线,在桐油灯下熬了大半晚上,最后缝好了那件衣服。”
“我现在还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那个婶婶坐在我们家的茅草屋里,拉着我妈妈的手,一个劲儿地感谢她。”
“我妈妈跟她说,大家都是苦命人,如果我们不团结起来,那要怎么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我们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可以说是全国整个行业都艰难,团结一致是唯一的出路。”
年英的心像是泡在水里一样,心里有了更深的渴望,一定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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