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氏与方嬷嬷回了小院,如莺正在撸狸奴。
方嬷嬷斟了一杯茶给虞氏,自己亦在一张榉木鼓腿圆凳子上坐下,道:“哼,当是甚么宝,人人都来抢着要!莺姐儿会去稀罕他们?!”
方嬷嬷见着那钟氏母子。那钟家夫人是个市井出来的,有几分当家妇人的爽利样。那钟家七郎生得算是不错,但长相太过阴柔,男生女相,方嬷嬷瞧了觉着不是好兆头。
果然,打着莺姐儿的幌子暗地里与小郑氏的女儿搅合上了!难不成她的小小姐就这么好欺负的吗?这叫甚么事!
方嬷嬷气呼呼。
如莺抱着狸奴,捉起狸奴一只前爪儿,挠一挠方嬷嬷。
阿碧不知发生何事,见自家小姐这般撩方嬷嬷“虎须”,想笑不敢笑,斟了一杯茶给方嬷嬷。方嬷嬷一口饮尽,似那绿林好汉吃酒般干脆。
如莺又抱着狸奴的两个前爪为嬷嬷拊起掌1来。
“姐儿!”方嬷嬷忽道。
“嬷嬷!”如莺捉住狸奴前爪,听方嬷嬷说话。
“日后需得擦亮眼睛,莫要同那些不着调的搅合在一起!”
“好的,嬷嬷。”
“还有你那位妹妹,日后便是再一同出去,还是要少与她相交为妙!”
“好的,嬷嬷。”
“小姐你说说看,那是甚么人家!今早拿到帖子知道个囫囵,再出门一打听,小小从七品武官,竟有十几房妾室!庶子不知几位!就这样的人家,小郑氏那女儿上赶着,谁也不拦着,可不该拉咱们莺姐儿下水!”
虞氏在那钟夫人面前还未说上一句,安如芸便破门而入抢了白。她一个长辈,无法跟一个小辈计较。她倒觉得这桩事成了这般,在她这处也算了结了。
她道:“罢了。人家瞧上的不是莺姐儿,便没我们的事了。”
如莺听了,大致推测出来了。
那日宴席上她遇着的“钟夫人”瞧上了她,急着给母亲递拜帖。今日母亲去相见,钟公子却当着母亲与“钟夫人”的面,同安如芸搅合到了一起。方嬷嬷受不得这般气,正为自己不值。
如莺倒不觉甚么,许是无甚期许,便无从失望。
阿碧在一旁听得甚是迷惑,那日宴席上那位公子见着小姐立时成了呆头鹅,明明中意的是小姐,怎地会和二小姐搅合……她不敢撩方嬷嬷“虎须”,这也不是她该插嘴之事。
阿碧躲着方嬷嬷两日,省得做那遭了殃的池鱼。谁知管事又来递帖子,这回是岑知州家的夫人来的帖子。
方嬷嬷拿着帖子瞧,拢着的眉心总算舒展了一些,“小姐,这知州家的总不会那般离谱?”
岑云舟那日回了家,忙寻母亲相问。
岑夫人道:“你我都以为那天见着的姑娘是安如芸。实则她是安如莺,是安宅偏院不受宠的嫡女。”
安如莺?云舟回想她对自己说的那句话,音色清丽婉柔,百啭千回,确实好听。
原来她叫如莺。
岑夫人见自家儿子呆呆不说话,道:“云舟?”
“母亲!”
“我说话你听着吗?”
“听着呢,母亲。你说她叫安如莺。”
岑夫人无奈,“是。可她是安家那个偏院不受宠的嫡女!”
“那又如何,母亲。她在安家虽不受宠,可、可你也瞧见了,她教养是极好的。”
“哦?你倒瞧出来了?就因她回了你一句话?”
云舟耳朵发烫,道:“母亲,我虽未见过许多女子,但安家小姐一言一行是极有规矩的。”
“生得也是极美的?”
“母亲……”
“那日宋老太傅宴席,我瞧她品貌人材确是无可挑。但安府嫡不嫡,庶不庶的,我也花了点功夫说服自己。本以为安县令出身平平,娶个村妇做糟糠妻,那原配之女许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二人才偏居一隅。那郑夫人是个有手腕的,养个女儿竟那样出色……哪知你我看上的是那村妇之女呢。”
“母亲,安小姐她母亲不是村妇……是、是今日……”
“是,应是今日我们在安府东侧岔道口见着的那位。”
今日之事若崎岖山道,陡坡太多,岑夫人被颠簸着了,有些心累。
“母亲,祖父说过,我娶亲须得娶身家清白的姑娘。旁的并无妨碍。”
“你可知钟家今日也是去相看的?”
“母亲!”云舟着急。
岑夫人见儿子铁了心,挥一挥手便教他下去,晚间又同岑广安商议。
岑广安近日陪在宋老太傅身前,总也跟祁尚儒往来,祁尚儒又分外器重安庆林,大有提携之意。岑广安只觉这桩亲事平平,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差。
岑夫人一颗心又开始向着儿子,道那安家小姐何等人材,实是少见。岑广安便道那你且好生看看。
岑夫人又下帖给虞氏。
花厅再见,虞氏仍是钗粉全无,云鬓高堆素衫长。
二人行了平礼。岑夫人暗赞一声,这般容颜,真是老天眷顾,竟也瞧不出年岁来。
她道:“早该来拜访夫人的,教闲事耽搁至今。今日特来搅扰夫人清闲了。”
虞氏道:“夫人客气。”
岑夫人道:“我本家保定岷县的,嫁进岑家已是十九载。先是在京城,后来随夫去了外地多年,宁源反倒不熟。平日里连个说话人也没有。今番见着夫人,倍觉亲切。若是夫人不嫌,我日后想多上门叨扰。”
知州夫人身段放得这样低,虞氏并非木讷之人。相反,她是极聪颖的。端看她愿不愿意罢了。她自然是愿意的,并不为了自己,是为了她世间唯剩的亲人。
她待人温和可亲,行止分寸有礼,何处话儿该接,何处轻轻略过,虽是商户之女,见识亦有几分,可贵的是不沾丝毫商户陋习,一身气度无可指摘。
一番畅谈,让岑夫人如沐春风,又探得钟家亦是闹了乌龙,便约着后日再见。再见更觉虞氏可亲,竟又定下千佛山之行。
她将虞氏视为奇谈,对着岑广安大加赞叹。岑广安之父曾任各地州官、又任吏部侍郎,识人不知凡几。岑广安也曾听闻过些奇人异士。今日听老妻在自己耳边念叨一位商户女,只得放下手中书卷,道:“商家亦多奇才,恐是豪富之家出身。家道没落,沦落于此。”
岑夫人又夸如莺。
岑广安无奈,道,既你这般满意,这桩亲事也是做得。
安庆林不知岑夫人张冠李戴,认如莺成如芸,他自做着知州亲家的美梦。小郑氏梦碎,当日未曾跟安庆林挑明。只道岑夫人好似还有旁的考量。两家做亲这事,须得多番相看。
直到门房收到岑夫人的拜帖,不是给她的,是给虞氏的,她才又急躁起来!夏日尚未至,她便想灌一壶冰饮。岑夫人与虞氏见面她拦不住,谁知这两人一约二见三会面!
今日,岑家车马干脆到了府门前!管事请了岑家母子二人进门。小郑氏忙迎了出来,“夫人今日来得早!”
岑夫人瞧见府中下仆正忙,道:“今日多有叨扰,我与府中虞夫人有约。我观你正忙,你不用管我,且去料理你手中之事吧。”
眼见自己被知州夫人撇去一边,小郑氏强撑笑脸:“夫人客气。先到厅里喝口茶吧。”
几人过了垂花门,岑夫人指着东边那侧游廊,道:“我便同前两回那般,去那花厅等虞夫人吧。”
小郑氏命管事将二人请去那花厅。
她也的确有些忙,今日众人要去千佛山。原是宋老太傅、岑老侍郎、祁尚儒、岑广安一众人要去,安庆林自然也要跟上。各家大人要带上自家小辈,小郑氏就干脆将女眷也安排上。
那日她让外甥女祁思珍去劝自己女儿,结果听得女儿那一番话,险些将自己气个仰到。这几日禁了她足,今日且带她出去散散。届时,千佛山上见了那许多才俊少年,便不会再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她朝东边月洞门那处瞧,见一素衫,一粉裙两道身影正出来。虞氏领着如莺穿过月洞门,后面跟着方嬷嬷和阿碧。
如莺已是知晓,母亲受那岑夫人之邀,是为自己亲事,今日正是相看。母亲也道,只瞧她中不中意,若不中意,便做罢。她依稀恍惚,只觉自己与母亲住在小院,同方嬷嬷、阿碧与狸奴可以一直这般过下去。却原来不可以,她还要成亲。
何为中意,何为不中意?她想问母亲,那您对父亲可是中意?抑或是当初中意,后来变得不中意了?
方嬷嬷可最高兴。
她随着虞氏见过岑夫人,岑夫人的诚心,她一眼便瞧出来了。只盼着那岑家公子是个好的。
母亲与方嬷嬷都这般为她,如莺岂有辜负之理。她早早起了,好生打扮自己。说是打扮,生成这般,正直妙龄,不过是拾掇得整齐些,便已胜却春光无数。
岑夫人饮一口茶,见这几日围着自己转不休的冤家,正在一旁坐立难安。她顿觉眼伤,“坐下罢,这般毛躁!还没成旁人的毛脚女婿呢!”
她打趣了一下儿子,自己心又开始微酸,要不说儿女都是债呢。
云舟脸微发烫,朝自己母亲拱手:“多谢母亲为儿子奔波。”
“哼。你知晓就好。”
说话间,一素一粉两道身影进了花厅,花厅无花自芳,无烛更明。
岑夫人起身,“你二人来得快,我才吃了一口茶。”
虞氏亦礼,与岑夫人一道坐到上位,笑道,“怕夫人久等。”
如莺见着岑夫人母子二人,微微吃惊。
这……这不是钟家母子?这是知州夫人。
岑夫人见她面前少女娇亭亭而立,一身蝶戏海棠绉纱齐胸长襦裙,外罩一件樱粉素华掐腰通袖袄儿,纤腰细身,如缎乌发倾垂,似雪肌肤莹润,一双秋水盈盈琉璃眼儿似有疑惑瞧着自己。
许是打算结下这门亲,岑夫人这回见着如莺,再不嫌她容貌生得太盛,只恨不能日后岑家也有这般品貌的儿孙。
虞氏道:“莺莺,你来。”
如莺上前几步,纤长蝶戏海棠裙摆若水纹细波微动,丁点儿足尖偶露,鬓边垂下的流苏细碎碎晃动。似画中少女翕翕然携春意而来,那般娇俏又灵动。
岑氏看得心中欢喜,如莺只行一半礼,便被她起身拉住:“安小姐可还记得我?”
如莺微露赧色,原来她是岑夫人。
“问夫人安。记得的。”
岑夫人笑道:“好孩子,不必拘谨。当日还要多谢你给我带路。不想你我缘分这样深。云舟,你来见过虞夫人,再见见你莺莺妹妹。”
云舟原也是个一言一行皆有章程的少年,一朝遇着如莺,不知怎地总要手忙脚乱起来。
方嬷嬷趁机送了茶点进来,正瞧见她的宝、莺姐儿对面一个眉目清俊的少年郎,慌忙忙同莺姐儿行礼的窘模样。
她耍一把老脸皮,肃目垂眼立在一边,实则悄悄瞧那少年:
翠竹般修长身,朗朗形容清如许。
是个好少年!
知州家公子好生靠谱!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