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雷声隆隆,骤雨瓢泼,如莺一头扎进雨幕中。
“小姐!”
阿碧大急,赶紧去追如莺,也没顾上打伞。她在后面追,好容易才追上如莺。
“小姐!你快快进去!”
二人跑至马车边,皆已是淋成落汤鸡。她赶紧替如莺打了帘子,扶她上去。
安如芸嫌弃地往后挪一挪。方才林宁儿冲她撒气,道她坠了嫡女颜面,不中用。安如芸气死了。现在还要同如莺乘坐一辆马车,她的怒火都没处发。
如莺也有怒火呢!
虞氏在她心中的地位无人可代。除却母亲这一层,她自觉虞氏衬得起“世间第一等”这话儿。这样的母亲,不能是林宁儿口中遭鄙夷的姨娘!一定不是!
两人各坐一边,心中都窝着一团火。
骤雨转缓,疏答答打在马车外壁上,听得人烦躁。雨天路滑,今日到家比往常晚一些。
阿碧扶如莺下马车,见如莺一言不发,她道:“小姐,二小姐与那些人一起为难你了么?”
如莺都不怎么在意那些为难。
她道:“算甚么为难,安如芸还没开口说话呢。那林宁儿的话都被我堵回去了。”
阿碧看她脸色仍是不松快,道:“我们小姐就是厉害。”
如莺没吱声,跑得飞快。转过月洞门,那处小径儿滑,她摔了个屁·股墩,糊了一屁·股泥。
阿碧惊叫:“小姐!”
如莺撑起手,手心擦破了皮,浸水辣辣的刺痛。她一骨碌起身,气喘吁吁跑进院,推开门——虞氏正坐在塌边,手里缓缓摇着一柄翠色竹节苏纨团扇,闻声诧异地看过来:“莺莺?”
她突然又抿紧了唇。那憋了一路的火,闷了一肚子的话儿,此时如同加了塞。忽又变得吐不出来。
她低着头,脚趾缩一缩,绣鞋里冒出叽咕水声。
阿碧跟进了门,方嬷嬷也从里间出来,见如莺淋成这样,道:“莺姐儿!这是怎么了?不是带了伞么?”
又见阿碧也通身湿透,“你这丫头,愣着干嘛,快带莺姐儿下去换衣裳,你也赶紧换了。”
阿碧唤道:“小姐?”
如莺立着一动不动,心中有两个小人在拉锯。
好容易,她抬头对虞氏道:“娘,我是庶女吗?”
虞氏道:“怎么问这个?”
“学塾里有人拦着我,说我是庶女,让我往后别去学塾了。”
方嬷嬷原在里间薰衣裳,衣裳还没薰好,搭在手臂上,听如莺问出的这些话儿,声音顿时比那午后雷鸣还响一些:“这学塾怎地甚么样的人都收?竟还有这样爱嚼舌根的?!”
“二小姐也在呢。”阿碧气不过,插了一句嘴。在她看来,一家人关起门来再如何,也不该同旁人一起欺负自家人呢。
“她说的?我说呢,你们学塾怎地会有人这般胡扯!小小年纪不学好,颠倒黑白、搬弄是非倒是有一套!”
想到那些陈年旧事,方嬷嬷心中憋闷:“你父亲安庆林当年科考落第,饥寒相交昏倒在我们虞家门口。是你母亲心善,救了他。”
安庆林伤好以后走了又回。
彼时虽衣着寒酸,但为人诚挚,生得一表人才。他求娶虞氏,方嬷嬷是极赞成这桩姻缘的。
不成想,当初怎么地也算一对璧人,后来竟成这般模样。
方嬷嬷自责错看了安庆林,人后再不称虞氏“夫人”,只称虞氏“小姐”。
她看不上安庆林,更看不上安老太与那小郑氏的做派。
当初虞氏嫁给安庆林,安家一贫如洗。日常开销都是虞氏的嫁妆在支撑。安庆林落第后,绝了科考之心,在镇子里做个私塾先生,糊口尚难,更论给安老太买药。
安老太不喜虞氏,摆出婆婆款儿,刁难刻薄虞氏,真真假假装病,后来真的病重,搅得家宅不宁。安庆林不忍责怪老母,只让虞氏忍忍,自己倒在顽劣学童与不消停的母亲间日渐疲累。
夫妇二人商议着搬去隔壁宁源县城。
他们所居的镇子荒僻,难请名医,谋差事亦不易。宁源大县,商贸繁华,医馆林立,谋个出路亦便宜。安庆林点头称好,安老太不出意外地拒绝了。
虞氏遣老仆先行宁源一趟,购了宅子,再用了县城好地段的两间铺子,替安庆林谋了宁源县衙文书一职。安老太也不再念叨故土难离,毫无留恋地离开了那个破落的村镇。
安庆林进县衙,做着杂事,虽是个无品阶的小书吏,但也让安老太面色稍好了些。
日子平静不多时,她便从人牙子手里买了清秀女子给安庆林。
虞氏进门一年有余,还未得一子半女。安老太日日念着要孙子,像虞氏这样只有一张脸的女子怎么成,连个孩子都不能生!安庆林怎么就不能纳个别的女子做妾?
安老太凭一己之力搅合得三人皆不开颜。
便在此时,家中来了一人,正是小郑氏。
小郑氏的舅舅是县衙里的县丞,正八品的官儿。看在安老太的眼里,也是如山一般大的人物。
她借机上门示好之时,安老太喜得脸上褶子多了几条。
小郑氏做事惯会瞧人眼色,哄得老太太将她当了干女儿,又“林哥哥”、“林哥哥”地叫着安庆林。
趁着月色正好,美酒正香,好妹妹劝着愁绪满怀的林哥哥,劝着劝着,劝到了榻上。
小郑氏身上揣着安老太的金孙,陪嫁了一个县丞的位子,以平妻之身入了安家门。
安家那正院是她们家小姐鄙弃不要的!如今竟还要贬她的小小姐为庶出,多大的脸!
这些话儿不好说给如莺听,方嬷嬷只得克制自己,道:“你父亲娶你母亲是元光三年,合婚庚帖写得明明白白。安家,你是堂堂正正的嫡女!”
如莺听着,眼中湿润,她的母亲才不是旁人随口贬斥鄙夷的小妾!
虞氏道:“就因这事,把自己淋成这样?”
如莺知道自己冲动犯了傻,听母亲这样说,有点儿羞惭,但那高兴是怎么也抑不住的。
她笑起来,又抿住嘴,像那些挨了夫子训的同窗,把头低低垂下。
方嬷嬷领着她下去换衣裳,不由叮嘱道:“莺姐儿啊,日后不可拿自己身子顽笑。你年纪小……”
如莺避开虞氏,忽道:“那他们呢?安如芸他们是庶出吗?”
“那郑氏,是元光五年进的安家,是平妻。”
“甚么是平妻?”
“商贾家……”
今晚嬷嬷说了好多话,如莺躺在床上颠来倒去想,有些地方却是没想明白,比那安老太傅的文章还难琢磨些?
母亲与父亲成亲是元光三年,郑氏是元光五年进安家,为何安贤良反而比她年长一岁?
她脑子渐渐迷糊,做起了自己是安贤良与安如芸长姐的梦来。
梦醒以后,她还是安府大小姐,顶上还有一个大公子。
此时马车中,安府大小姐盯着二小姐。
安如芸昨日和林宁儿她们一同堵如莺,最后被如莺说了个没脸,她还遭林宁儿嫌弃。
此时见如莺盯她,她也瞪回去,道:“你瞧甚么瞧?”
如莺道:“瞧你脸大。”
安如芸一阵恼:“安如莺,你别仗着自己有张脸就得意。”
“不像你,二皮脸!”
“你说甚么?”
“我说你二皮脸!”
二皮脸这话是阿碧那来的,说是不知羞的人就叫二皮脸。
“你才二皮脸!”
“你不是二皮脸,你同林宁儿一处颠倒黑白?”
“我们怎么颠倒黑白了?”
“嫡庶不分呀!庶女怎么你了?一天到晚盯着庶女不放?你凭甚么反说我是庶女?我母亲是父亲正经娶进安家的!”
“安如莺,我母亲是安府太太,府中所有管事都得听她的!她管着安府所有人、所有银钱!你与你那娘缩在安府角落有人搭理吗?祖母都不愿意见你们!”
“知道甚么是平妻吗?”
这下安如芸又被问住了。
“商贾之家,常年在外,不着家,家中放着正房,外地再置一房妾室。那有本事的妾室,迎娶时用妻礼,在外地一头大,平日以正妻自居,妻妾不照面。这妾就是平妻。”
“谁要听你说这些!少卖弄些吧安如莺!”
“你不知,你娘是安家的平妻吗?少和林宁儿黏在一处瞎起哄,多读书吧安如芸!”
安如芸脑袋“嗡嗡”,“你撒谎,安如莺!”
“我从不撒谎。我母亲与父亲是元光三年成亲的,婚书还在。你娘进安家门已经是元光五年了。”
“你就是撒谎!安如莺,撒谎精!我哥哥比你还年长!”
……这道题如莺也不会。
“不信你去问你的安家太太呀。”
安如芸一上午闹得没了心思。
林宁儿昨日憋得一肚子气还没消,没想到安如莺气焰那样嚣张。
她见安如芸蔫头耷脑,道:“怎么了?你回家被你父亲训了?”
在她那个糟心之家,她的庶妹是朵天山雪莲花,迎风落泪是常有的。她吃过多少回的亏,被父亲训了多次,才记住教训。
安如芸心不在焉道:“没有。我父亲为何要训我。”
林宁儿一噎。
又道:“你父亲对你倒好。那下学你去把安如莺留下来吧!”
安如芸这会儿哪敢再去撩拨如莺,方才如莺在马车上说的言之凿凿,她半信半疑。
细想想,又再信了几分。
她不由搪塞道:“你昨日拦了她,还不是不能将她如何?再拦她又有甚么意思?闹大了,我们也讨不了好。”
安如芸忍了一日,回安府见着小郑氏,道:“娘,林宁儿要赶安如莺出学塾。”
小郑氏见安如芸闷闷不乐,奇道:“这是她们的事,你做甚这副样子?”
“林宁儿说安如莺是庶女,庶女不该这般嚣张,踩着嫡女脸皮招摇过市。”
小郑氏听得一阵气闷,那“庶女踩嫡女脸皮招摇”的话好似“啪啪”打她脸上。
她面皮绷紧:“这林家教出来的女儿简直……”
她不能得罪林家,憋回话,训道:“送你们去学塾,怎地一日日弄这些有的没的!夫子交代的功课做了吗?”
安如芸缩一缩头。
可她还有比那功课还难的题没解呢。
她声若蚊蝇:“娘,你是平妻吗?”
“砰!”
小郑氏重重一拍几案,吓得安如芸如同一只鹌鹑。
小郑氏最不愿听的是“平妻”二字!
这两个字,揭了她的老底,教她永远低虞氏一头!
“谁同你说的?”
“安如莺。”
“呵,虞氏生的女儿,真个儿好样!这么多年做乌龟,原是在这等着!”
当年她舅舅是宁源县丞,正八品的官身。后来外祖家中花了一半家财,舅舅升了外地的知县,这宁源县丞的位子空了出来。
她父亲再贴一笔银子,这县丞位子才落到安庆林头上。
她经营铺面,劳心劳力,喂下多少银钱,还同娘家借了银子,安庆林如今才能坐上县太爷那把官椅。
虞氏想摘桃子?门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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