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法寺的早饭是一壶清水,两个粗面馒头,一碟子黄豆酱。

    春日尚且有些冷,小沙弥送来早饭又有些晚了,素斋早已凉透,赵旭却一脸平静,仿佛不知馒头已经冷硬,又仿佛习惯如此。

    寺里的和尚知道,他自知痊愈无望,已经偷偷潜了身边的小桂子下山投奔远亲了,所以,每次小沙弥送吃食不是迟了冷掉,就是忘记。

    好在,和尚们也知道太子爷赵旭身体差胃口小,少吃一顿也没什么,既然尊贵的太子爷都不发话,他们也就得过且过了。

    赵旭静静靠在椅背上,坐得像是腰背都用不上力,看上去一副大病已久的模样,可若是细看,背脊却挺得笔直。

    他拿起面前一副长短不一的筷子,将它对齐,然后轻轻夹起一个馒头,慢条斯理地开始用早饭。

    吃几口馒头,喝一口清水,不快不慢,有条不紊。

    赵旭用饭几乎没有声音,表情淡然,动作从容,比起京城贵公子的泼墨挥毫,似乎更加优雅更有几分意境。

    一盏茶后,赵旭起身,端着空空的碗碟和筷子,来到西次间。

    西次间里有小灶台,以前小桂子活着时,经常偷偷做些吃食打牙祭。

    赵旭垂下眼帘,很快把往事略去。逝者已矣,多思无益。在这个世间挣扎求生者,大都不易。若有极乐,愿小桂子早日到临;如生前死后都是虚妄,那小桂子早日解脱,也算幸事一桩。

    他一手挽住衣袖,一手用大勺子从大缸中取了几勺子水倒入一个水盆,用一边晾着的布巾开始擦洗碗筷。

    长发随着动作滑到了前面,坠入了水盆中湿了发尾。

    赵旭似浑然不觉,动作依旧有条不紊。

    碗筷洗好,擦干,赵旭要按照寺里规矩,端着水盆去院子外倒掉。

    然后,回来开始一天的功课,要阅读佛经,还要抄写,下晌小沙弥送晚饭的时候,会把他抄写的经文收走,交给主持。

    一日两顿,每日功课,这就是他大晧国太子爷一天的所有事情。

    赵旭像是已经全盘接受,没有愤怒,没有怨怼,甚至一丝小小的连情绪波动都没有,他像是一个正真的出家人,不问世事,清心寡欲,心中只有佛祖没有红尘。

    走出院门,赵旭端着水盆沉默地走了一会,沿着一条小路拐了一个弯,到了他以往经常倒水的地方。许久不来,路倒是还认得。

    下面是一条小溪的下游,除了灶房,其他的和尚会也把污水往这里到,但这几年来的人少了。

    赵旭在一个地方站定,单手持盆,静悄悄把水往小溪里倒,他的眼神专注地看着水流倾泻而下,落入小溪里溅起一串水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又倏忽消失不可流连。

    也许是倒的次数多了,小溪的淤泥凹进去一个坑,若是细看,里面有一截白色的东西露了出来。

    赵旭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但他依旧神色平静地把水倒完,静默无声地转身往回走。

    八岁时,亲自挖坑将他深埋进去的;十年过去了,倒是要浮上来了。

    赵旭脚步不疾不徐,心里的问题也缓缓而莱。

    佛祖,死在那个人手里的小沙弥,去了极乐吗?如果没有,佛祖你用什么来弥补他们的痛苦?或者说,佛祖,你根本不存在?

    也罢,我已经给了他们公道。

    一阵带着寒意的春风袭来,吹起了赵旭的长发,素白棉袍微微飘荡,赵旭清瘦的身影孤独地行走在无人的小路上,可纵使如此,清风开路,春日相伴,赵旭心中从容依旧。

    突然,有道清脆的女声打破了此间的宁静,声音似乎刻意压低了,但本质脆亮,他耳力又佳,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明慧是吧,我们今日是来要债的……什么,不认识我?……当然,你若是敢欠我的债,我早就宰了你了……老实交代,翠花肚子的孩子,是不是你的……什么,不认识翠花?”

    “啪!我让你不认识!啪!我让你不认账!啪!看我不打死你!你你,你还敢逃,看我们不打断你的腿!”

    “……翠花是我们村里最俊的姑娘,原本是要和给我哥定亲的,谁知,她突然大了肚子,有人说是被你这个淫僧骗了。她现在寻死觅活地要闹着嫁给你,我们族长派我两人过来把事情弄清楚!”

    “还不交代?行,等我把你的罪证翻出来,看你还敢狡辩?”

    “还敢叫人,你叫啊,你叫啊,看谁会来救你,淫僧!”

    “以后还敢欺负良家女子吗?不说话,就是还敢喽!我打死你这个淫僧,我打死你这个淫僧!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应该活着,糟蹋了佛门的清净之地!”

    接着,就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那个女声呵斥□□的声音。

    那女声清脆中带着几分泼辣,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可她像是个伸张正义的好汉,不仅揍得□□压低声音连连求饶,还把他教训得如同蔫掉的野草一样再也不敢辩驳。

    赵旭眼中情绪有了一丝起伏。

    明慧无法还俗,但又不甘寂寞,他听乙三说起过,除了那个灵寿还有好几个被他蛊惑的高门贵女,都被他骗得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原本乙三说过,要计划着狠狠捉弄一番明慧,他也未曾制止。

    只不过,今日有人捷足先登了。

    赵旭被扰了清净,仿佛一片安静清澈的小湖被人冷不防丢了一块石头,起了涟漪不说,还浑浊起来。

    他也不恼,只是微微侧目看了一眼。

    明慧在大法寺也是个特殊的存在,还暗地里使了银子,住所比他这个落魄太子的院落还要偏僻,就在这个小溪下游的西边,平日里几乎人迹罕至。

    明慧被打得嗷嗷乱叫,抱头乱窜,看见半掩着的院门就想逃出去。

    他也不管屋子里的那些女人们送的东西了,小命保住了,东西以后还会有。

    谁知,他刚跨出一直脚,衣领就被人拽住了。

    “你还敢逃?”女声暴喝。

    赵旭目力也极佳,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他远远看见两个穿粗布花袄的女子追了出来,其中一个脸上带疤痕的女子还一手叉腰,一手飞快拽住□□的衣领狠狠将他拖回了院子。

    她长得不好看,气势却十足,像极了一个替天行道的正义女侠。

    特别是为了给同村的姑娘讨回公道,她一身正气,仿佛天地间的任何邪气都近不了身。

    她的怒喝,甚至比寺里供奉的怒目金刚还要有威势,还要有霸气。

    “哐当!”院子门关上了。

    □□嗷嗷乱叫的声音也渐渐没了。

    赵旭的世界重新恢复宁静,他端着水盆安安静静地往回走。

    宫里的太医应该就会到了。

    他会说什么?

    “太子身体堪忧,恐不堪大婚重负,臣提议太子再将养一段时日为宜。”

    赵旭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但很快隐去。

    清风依旧在将他的素白袍角吹起又落下,赵旭的步伐坚定又沉稳。

    他登过千重险峰,趟过尸山血海,宫中小小阻力,早已不在他的眼中。

    苏锦梨拿到了东西,躲在隐蔽处卸去易容,又匆匆换了衣服,才略定定神带着穆双悄悄回到进香临时休息的小院落。

    刘姨娘借口赏景带着几个婆子刚走,侍卫们聚在一起吃干粮,谁也没有发现两人离开又回来。

    穆双是苏锦梨在娘亲遗物中发现的留在府外接应之人。

    娘亲从少与人接触的部落中离开到京城,也是作了准备的。穆双身上担着责任,这些年一直等在府外没有离开回部族,但听说小主子和主人不亲近,所以也不敢贸然进府找小主子,心中焦急却无计可施。直到杨妈妈的儿子找了上来。

    “小主子,那个刘氏可信吗?看她的意思,似乎知道您给那个通房的药方,而且,刚才看属下的眼神有些古怪。”穆双今年已经二十有八了,性格成稳,拳脚功夫也好,她犹豫半天还是担心地问。

    苏锦梨沉吟一会:“走一步看一步吧,若她是个帮手,查找娘亲的死因就能容易几分。”

    关于娘亲的死因,好像是府里的禁忌。

    上一世,大长公主那话她一直印刻在心里,哪怕隔了两辈子,她也不曾忘记。

    娘亲的死,必有其他原因。

    杨妈妈一家是逃难被娘亲所救,所以对她们母女死心塌地,可杨妈妈就算是看着她长大的,进府后从未离开过府里,却依旧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她也曾命令杨妈妈私下打听过,可府里的各个老仆都讳莫如深,为了不会打草惊蛇,苏锦梨也不敢再问。

    刚说了一会,刘氏回来了。

    她似乎对苏锦梨的行踪一无所知,请示了苏锦梨准备傍晚前回去。

    用过中午的斋饭,苏锦梨没有休息,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远眺。

    这是一间大法寺招待香客女眷的禅房,离开进香的各个主殿都很远,除了外面院子里树上鸟儿,没有其他声音,十分幽静。

    苏锦梨在窗口桌前沉默端坐,不言不语。

    突然,一只猫儿从窗口灵活又熟练地蹿了进来,大大咧咧地蹲桌上歪着脑袋朝苏锦梨看。

    它不是后宅女眷养的宠物,所以没有被打理得很好看,可有些乱蓬蓬三花加白的毛色却也不难看,脑袋大耳朵小眼睛溜溜圆,一条毛茸茸尾巴俏皮地甩动,仿佛很好奇这个屋子怎么有人。

    苏锦梨从圆溜溜的猫眼中看见了沉默端坐的自己,不过几息的功夫,她终于被这毛茸茸的小东西勾得心里痒痒,伸手就去摸。

    猫儿似乎很熟悉人类,歪头在苏锦梨的掌心蹭了蹭,“喵喵”叫了几声后就又从窗口跑走了。

    猫儿走了,苏锦梨伸回了手。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还在发抖,甚至全身还有些酸。

    应该是狠狠揍了那个淫僧的缘故,就算还记得前世的拳脚功夫,到底现在还不够娴熟。

    不过,她刚才真是很痛快,就像一只飞出鸟笼的小鸟,展开双翅,在风中翱翔,没有束缚,自由且随心所欲,让自己的灵魂都活得畅快淋漓。

    这种感觉真好!

    苏锦梨万分期待这样的生活早日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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