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鸿飞溟程远花落鸟失群(下)

    “至此我才明白岳父当初结纳白家的真实用意,我问道:‘杨起龙出首揭发白家底细,难道他就不怕自己的身份暴露?’

    岳父道:‘他出宫时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为严守机密,这些年来我们几个知情人从未向他吐露实情。如果他早知其中实情,自然不敢到官府去出首。聪明反被聪明误,是我连累了白家,错已铸成,百死难赎。朱三太子心胸狭窄,意气用事,终究难成大器。我也不再对他抱什么幻想和期望。而今,为向白家赎罪,我要确保你这白家硕果仅存的根苗及早脱离险境。临别之际我送你一件宝物,你带着它或许日后用得着。’

    岳父说话间开启内墙暗阁,取出一只精致的黄花梨木箱,开启箱子,里面盛着一只锦匣。打开锦匣,我顿觉眼前一亮,珠光宝气耀眼生辉。里面所盛是只紫金钿翠盘龙鼎托盛着一尊羊脂玉玲珑宝塔。塔顶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塔内倒盘一条张牙舞爪的玉龙,玉龙双眼嵌着晶莹的南珠,口内还衔着一颗璀璨的夜明宝珠。整尊玉塔六角七级,底座是一只翡翠雕琢的绿毛龟。玉塔雕琢得晶莹剔透,塔内玉龙活灵活现、呼之欲出。玉龙盘旋着镶嵌塔中,塔底的翡翠金龟背上刻着螺纹,旋转着与塔内螺纹啮合,浑然一体。整件宝物做工精巧,丝丝入扣,玲珑剔透,巧夺天工。

    岳父将玉塔轻轻一旋,从金鼎上分离开来,原来金鼎内沿有四个缺口,将塔底翡翠龟的四只伸出的龟爪嵌入缺口轻轻一转,内沿便扣住了龟爪,金鼎和玉塔便连在一起了。岳父搬开玉塔,从金鼎内取出一颗硕大的玉印,印纽雕成龙形,印上刻着‘大明皇帝之宝’的篆文。我意识到这就是天下至尊的国宝玉玺了。

    岳父言道:‘前明建文四年,四皇叔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推翻了惠帝(即建文帝朱允炆)在南京的政权。建文帝死于皇宫大火之中。但四皇叔朱棣也就是后来的明成祖永乐皇帝,一直怀疑建文帝由暗道逃脱了。建文帝仁慈宽厚,在江南深得民心。此人不除,成祖寝食难安。他派遣识得建文帝的心腹宦官郑和七下西洋,就是旨在搜寻建文帝以及遗失的传国玉玺。相传期间郑和果然见到了昔日的建文帝,当时他早已出家为僧,万念俱灰。他将所携传国玉玺交予郑和,让他转交叔父。并让他转言告诫叔父要善待天下百姓。郑和感慨万千,他没有带建文帝的人头回去,该如何向永乐皇帝复命呢?那次归途中,他让人精心制作了这件金鼎托玉塔,作为祝贺永乐大帝寿辰的贺礼进献皇上。金鼎象征社稷,玉龙代表建文帝,塔是佛门之物。寓意是:您已得到了江山社稷,建文帝也将象征正统皇权的玉玺交出。他已出家为僧,无意再与您争夺天下。活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呢?但永乐大帝疑虑未除,命郑和再下西洋,并让大内锦衣卫统领随行,定要斩草除根。不料人事无常,永乐帝不久驾崩,郑和得以逃过皇上对他渎职的追究。尾后的南下西洋,郑和有意包庇已出家为僧的明惠帝,敷衍塞责。精明的宣宗见他办事不力,就不再重用他了。’

    讲过了这段掌故,岳父续道:‘我本拟待时机成熟、羽翼丰满,将此玉玺赋予三太子,以号令天下,共举反清复明大旗。而今心灰意冷,一场黄粱梦尽化泡影。你将金鼎玉塔连同玉玺一并带去,待杨起龙来时,我会向他展示黄绫,透露内幕。到时他明哲保身,便不会再借重官军追捕于你。将来他若有意夺取天下,必会千方百计找到你,索取玉玺以取信天下。那时你就可以以逸待劳,等他自投罗网。彼时你为父祖报仇就易如反掌。’说着重又将玉玺放入金鼎,将玉塔旋复鼎上,合上锦匣,盖好箱盖交付于我。

    我说:‘岳父,您和我们一起走吧。留下您一个人在这里,我和馨雪怎能安心?’

    岳父道:‘我要留下来唤醒三太子,跟他讲明他的身份,免得他一错再错,成为家国败类、千古罪人!那样我会愧对把他交托给我的杨选兄弟。馨雪一生的幸福就交托给你了,望你好好待她。’

    在岳父的安排下,我和馨雪洒泪登船,带着郑端、白雄等心腹家人离开登州、跨越渤海,在‘渤海派’沃老大庇护下安然抵达辽东,于营口登岸,之后辗转到了锦州,见到了馨雪的姑丈密伯宣。我夫妇托他派人打探我岳父的消息,去人回说我们一行走后不久,林鹏果然率官兵闯到我岳父家中。当时我岳父已散尽家财,遣散仆人,整个院落冷冷清清,仅剩我岳父一人木然坐在厅中。见官军来到,岳父不慌不忙,点名要见杨起龙。杨起龙易容混迹于官兵中,觳觫畏缩无颜以对。

    林鹏说道:‘郑浩然,你只要交出逆贼余党白云飘和那件金镶玉宝塔,本官可以不追究你通匪之罪!’

    岳父漠然道:‘云飘的去向和玉塔的下落我只能说给杨起龙一人知道,他不露面,你们就算以死相逼,也休想从我口中得到只言片语!’。

    林鹏和‘白毛师爷’贾先知计议了一下,林鹏即逼迫杨起龙现身出面、上前探听。

    杨起龙无奈,硬着头皮走上前,我岳父道:‘你跟我到内堂来,我把实情都告诉你。’

    杨起龙做贼心虚,畏畏缩缩。但见我岳父自顾走入内堂,回头看了看林大人,不得已战战兢兢跟了进去,藏在袖内的手里暗扣三把飞刀。

    过了近半个时辰,两人才先后由内堂走出。我岳父道:‘实情我已对他言明,让他带领你们去谋求荣华富贵吧。恕不奉陪。’

    林鹏急问杨起龙人塔下落。杨起龙张口结舌,支支吾吾地答道:‘我······我不知道······他跟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林鹏恼火道:‘那你们在里面嘀咕了这么久,究竟说了些什么?’

    杨起龙神不守舍,慌乱地道‘我······我······没······没······没听到什么。’瞥眼向义父望去,却见他已将一把匕首插入自己胸膛,鲜血顺着匕首汩汩外流,眼见不活了。

    林鹏下令严密搜查,亲兵们翻箱倒柜,搜出些许金银珠宝,那传说中的玉龙钻塔却不见踪影。林鹏不禁恼火,质问杨起龙:‘你们进去了半天,他到底跟你讲了些什么?你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心里一定有鬼!难道你想独贪宝物、一个人去邀功领赏?’吩咐亲兵:‘把他看押起来!’

    贾先生凑上前耳语了几句,林鹏频频点头,带兵押着杨起龙出了郑家,吩咐亲兵将大门贴了封条,上马带人向州衙而去。

    据说当晚杨起龙趁看守的兵卒不备侥幸逃脱了,详情如何不得而知。

    听到岳父罹难的消息,馨雪悲痛欲绝,之后一直情绪抑郁、独自落泪。这时她已怀有身孕。岳父已殁,我们此刻有家难回也就等于无家可归,只能浪迹天涯,在辽东谋生。

    姑丈密伯宣在营口有家山货行,正缺人手料理,我便请缨前往。其实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但岳丈的老总管郑端绰号‘铁算盘’,持筹握算是行家里手,驾轻就熟。当时地方上有几个奸商恶霸,骄狂欺生。我与阿雄还以颜色,暗中惩诫了他们一番。之后这些人晓得厉害,规规矩矩再不敢上门捣乱。我们在营口站稳了脚跟,生意越做越红火。

    后来姑丈锦州的生意经营不善,连年亏本,手头缺钱,又没精力照管分号的事,就把营口的生意兑给了我。我靠‘渤海派’沃老大关照创建了船行,利市百倍,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但馨雪的心境一直不佳,关东苦寒之地、气候恶劣,馨雪又水土不服,身体每况愈下。眼看腹中胎儿分娩在即,我一直忧心,忐忑不安。终于挨到临盆,馨雪力弱难产,一家人急得似热锅蚂蚁。稳婆走马灯似的换了几个,个个束手无策。雪妹的母亲当年就是因难产过世,不想雪妹又是这样,望着爱妻辛苦的样子,我真是心如刀割。

    郎中建议弃小保大,馨雪执意不肯。孩子终于呱呱坠地了,虽是女儿,我一样的欢喜。抱起女儿回头再看雪妹,她已力竭绝气身亡。唉,她嫁了我,没享一天福,随我颠沛流离、到了这偏乡僻壤,父亲亡故,生下女儿未看一眼便撒手人寰。我怀抱女儿怆然泪下,若不是念在有了这个小生命孤苦无依,我当时也殉情陪她去了。

    这孩子便是如雪,我为女儿取这个名字,也是为纪念她的母亲。孩子一天天长大,像极了她娘,我父女相依为命,她是我那段时光能活下来的唯一精神支柱。

    我心情苦闷,便在事业上发泄,那时码头上帮会林立,经常火拼,搅得船行无法正常装卸货物。我把心一横,哪个帮会也不买账,独树一帜、我行我素。自不免招人忌恨,我那时一条命早豁出去了,经过一番硬碰硬的较量,降服了黑白两道各路帮会,坐稳了龙头大哥的位置。之后开盐场,建米行,生意顺风顺水,越做越大,在黑白两道也算有了些声望。这么多年过去了,而今安富尊荣,不需要再过那种打打杀杀的日子了,但我的心里一直没有开心过。”

    白云飘含泪讲述了以往的辛酸经历,当真是滴滴血、声声泪,金风听得惊心动魄、唏嘘不已。

    白云飘续道:“我曾让阿雄随商船去登州,再到崂山黄花坳故地重游,打探消息。他带回了白铁、郑安几个忠诚的老仆人,言说林鹏在登州未捕到我,杨起龙为脱身自保,谎称我逃回崂山与苍原道长等人会合。林鹏会合布尔尼派来的援兵(实为监军)重返黄花坳,大举搜山。苍原道长不肯交出白家遗属,遭火焚而死。一些躲在亲戚家的白家家眷后来也被搜捕出来遭了毒手。

    林鹏疑心杨起龙心怀鬼胎,故意放松监押,令他逃脱。想看他究竟有何企图。但尾随的几个亲兵办事不力,露出行藏,都死于杨起龙的飞刀之下。杨起龙得以兔脱,从此销声匿迹。

    林鹏官升数级,做到副将。但也引发江湖义士前赴后继的行刺和追杀,犹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逃回省垣,贿赂上司,调往外地去了。

    旧日的白家堡已被烧成白地,白家后人大都先后遭了毒手。昔日四世同堂人丁兴旺、红红火火的大家族只剩下我孤身一个断梗飘蓬沦落异乡、形影相吊,爱妻又溘然长逝,那段日子我真是心如死灰、了无生趣,每夜总对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婴潸然落泪。

    如雪这孩子真是命苦,一降生便没了亲娘。十七年来我们父女相依为命,我怀念亡妻,从未动过续弦的念头。如今如雪已长大成人,我总算没辜负雪妹临终的期望。”

    正是:独在异乡为异,椎心泣血念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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