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骏马奔驰,踏过一线烟尘,白衣的俊雅剑客一手拉着缰绳,一手万分小心地揽着胸前柔弱无力的女子,知晓怀中人怕冷,片刻未停地用内力为她御寒。
疾驰了一炷香时间,已然瞧不见火光冲天的客栈,韩溯川才一拉缰绳慢了下来,轻声问怀中人:“还好吗?”
怀中女子绝色天姿,面上却有着病态的苍白,方才被一路狂奔颠得狠了,一时半会儿还有些喘不过气来,顺了顺,才望着男子担忧的神情失笑:“我没那么娇弱,放心吧。”
他“嗯”了一声,但到底未如方才一般策马奔腾。
马蹄声踢踢踏踏,在安静的夜里,倒像是击筑而歌,与韩溯川胸膛中安静沉稳的心跳声交相应和。楚弦满足地叹了口气,望着漫天飘扬地雪花,伸出了手去:“这雪真漂亮。”
韩溯川微微蹙眉,想起了她在雪地里可怜兮兮叫冷的时候,紧了紧怀中的人,才温声问了一句:“不冷?”
怀中的女子将耳旁的羊脂玉耳坠故意甩了甩,晶莹玉润的白梅花苞在女子的颈间晃动,看得他眸光渐深,而后对上楚弦含笑的双眼。
“有你在,不冷。”她这么说道。
“骗子。”他抬头凝望着前路,唇角若有似无地勾起。
楚弦佯装委屈得扁起嘴,将整个人缩进韩溯川怀中,双手在他的后背握紧:“是真的,这回没骗你。”
头顶上只传来轻轻的笑声。
气得她在他后腰一拧,还没使劲,又舍不得,在那地儿揉了揉。
到底将牵着缰绳的韩溯川引得低下头来,垂下的眼眸中暗含着警告。
楚弦却眼睛一亮,双手伸出了裘衣,环抱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拉得更低几分,而后抬首往他唇上亲了一口,而后满足地缩进他怀中,喟叹:“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别胡闹。”韩溯川无奈地拍了拍她,吁停了马,将她动得有些乱的裘衣重新裹紧,才驱使着红莲缓步朝前,良久,一句自评仿佛隐匿进了夜色中,“我没有那么好。”
楚弦笑了笑,略显落寞:“空幽谷的时候,我以为每日除了睡觉如厕泡在药桶里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以为每个人的娘都会给他们喂各种毒各种药,我也以为每个人的父亲就如同初雪一般,每日坐在我面前给我念各派武学心法。十岁的时候,我看见我娘死在雪地里,双脚一步都动不了。我那时以为,我是冻得狠了。直到我去了天山,看见了数不尽的杀戮,浑身颤抖之时,月姨问我是不是怕了,我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情绪叫畏惧。再后来,到了问柳山庄,我又明白了,这世间不是所有的父母都跟秋水寒和初雪一样,他们的孩子是可以撒娇的,是可以哭泣的,是可以赖床,是可以心里不高兴了就逃避到父母的怀里寻求安慰的。”
听着她如此平静地提起过往,韩溯川想起当日在佛堂外她的失控,问:“你恨他们?”
楚弦笑了一声:“恨过一段时日,后来,就没有那么恨了。”
反而后知后觉瞧见亲生母亲死时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害怕,恐慌,愤怒,孤独。
韩溯川垂眸细细打量着女子面上的表情,发觉她这话似乎并未作假,心有不解。
瞧他这副认真的模样这么多年一点儿也未变,楚弦便觉得无比满足:“因为你啊,是你告诉我,人活在世上并不单只为了自己高兴,还有别的事情或许重逾一切。所以啊,他们想当英雄,让我当棋子,我认。”
“你只是活下来了,可万一你未活下来,你便只能算弃子。”韩溯川看似平静,但他忽然加快的心跳,泄露了他的慌乱。
楚弦望着茫茫雪夜,眼底泛起温柔:“药人的锤炼,九死一生,可每回我生死一线之时,都是我娘亲自将我身体里的毒祛除,而后我就能享受到她的怀抱。之后想起来,她脸上那些水渍根本不是汗,她到底还是心疼我的。我便也,没有那么恨了。只是怨,为什么秦可言可以选择快快活活地过好日子,我却连选择都没有。”她抬头静静望着他,“可是你包容了我那些不自知的恶劣与阴暗,教我做人的道理,让我体会了从未体会过的快乐。于是我想像你一样,扛起自己身上的责任,再多苦难,也无怨无悔。”
韩溯川心中一动,不知该悲该喜,只艰涩地问道:“当真无悔?”
只见怀中的绝色女子怔了怔,满目憧憬扫过星空荒野,叹道:“覆山水之颜色,盖天地之衾裘,星河牧野一双人,亦是我所求。”
俊雅的君子低低应和,声似清泉般欢悦:“好。”
楚弦向来见好就收,得了应承,便心满意足地在他怀中睡过去。
等再醒过来时,韩溯川已然在一处河水边支起了火堆,地面积雪被他清了个干净,空地中铺了一张他们拒绝马车时唯一不舍得扔的狐皮毯子,此刻她正被好好放在那毯子上,一边是跳跃的火堆,一边是始终替她用内力驱寒的韩溯川。再旁边,是倒映着星河的流水,波光粼粼星光灿烂,映照着两旁的积雪都闪闪发亮起来。
她有点可惜当初与韩溯川前往伊吾时的路程,那时她还无需韩溯川如此费心,能打能逃,大漠的风光其实很不错,只是他们各有心事,便也没心情欣赏。
此刻她虽暂时成了个废人,一路追杀之人数不胜数,却是难得能与他一同游览路边风光的时刻。她满足地靠在韩溯川身侧,看着他将山鸡脱了毛,串在树杈上,在火堆上缓缓转动着烤。闻到香味出来,便有些按捺不住,坐着的位置动了动,这才发觉那狐皮毯子上,韩溯川脱下的外衫中,还有一本册子。
这册子面熟至极,笔迹也与她有几分相似,她娘亲当年抄的两仪剑诀中的阳诀。应当在老和尚手里。
她略有些愣了愣,戳了戳韩溯川,语气不算高兴:“你练了?”
韩溯川正拿流光在烤鸡上划道道,闻言偏头看一眼,倒没放在心上:“没有。”
楚弦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一口气悬得更紧了,半晌没有开口。
烤鸡终于烤好,扯下只腿递给楚弦,韩溯川这才看清她那踯躅不安的表情,失笑:“你这到底是不希望我练,还是希望我练?”
“那你为何没练?”在菩提寺中那么多日子,他足可以练到第四重或者第五重。楚弦手拿着鸡腿,却难得有些没胃口。
“你将我撇得这般清楚,我为何还要掺和进来?”韩溯川笑了笑,想起自从她回到曼陀罗之后那堪称无情的姿态,心底仍是不免有些堵得慌,“既然你不愿说,我便也不问。”
“当真?”楚弦咬住了下唇。
“就如那阳诀,你若觉得我该练,我这就开始练。”
“你就这么信我?我若是在骗你呢?”楚弦抬眼望向他,眼底氤氲起雾气。
韩溯川低叹一声,将人拥进怀中,口吻有埋怨,也有体谅:“我信你,也信我自己。”说着轻笑一声,“我不信我能将你教成如顾守城那般的恶徒。”
楚弦将整个头都埋进他胸口:“你知不知道我为何不愿让你涉足进来?”
韩溯川未答。他隐约猜过一些,但她那些时候的举动太过反复无常,令他有些弄不准。
这会儿,当着她方才憧憬的星河牧野,明明白白给了他答案。
“我怕你死在我眼前。韩溯川,我可以忍受你恨我,可以忍受你娶别人,甚至可以忍受你有朝一日带着人来杀我。可我不想看你死在我眼前,我已经……见过我娘死在我眼前而无能为力,韩溯川,你不能跟她一样死在我眼前。”她攥紧了他的衣衫,仿佛稍稍松开一些,他就会消失不见,“是你,我才第一次感受到,我是作为楚弦而活着的。只有在你这里,我生出那般想要快活恣意的想法,才不会被斥为罪孽。”
韩溯川动作缓慢地抚着她的背脊,眸中神色喜怒参半。
“阿弦。”他沉声叫她,“若你只是担忧我死在你眼前,你与我说清楚,我会惜命。但是同样的,”他将对方的头从怀中抬起,望着她怔然的目光,郑重坚定,“你也不该不要命。”
“我没有……”
下意识的,楚弦想反驳,但看如今她这状态实在不是什么有力证明,只能撇了撇嘴不言。
韩溯川握着她的手腕,神色黯然:“你知道我听见你告诉我你练了修罗谱时,我在想什么?”
楚弦抬头看他。
“我想,若早知你是个不知心疼人的,不如当时就让你死在那冰天雪地里,好歹我不用被你气得短命。”
楚弦不服,这是两码事:“我练修罗谱也不是我自愿的,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说到后来也是声音愈发虚了下去,后来她也没停止练下去。
韩溯川只冷笑了一声。
楚弦立刻愧疚道:“我也很怕死,我怕你伤心。”
韩溯川语气寒凉地一个一个数。
“摧山派那回要不是我存心放你你忌日都过了快四回了。”
“我……”
“伊吾那次若非我跟着你你怕是也曝尸荒野了。”
“不是……”
“曼陀罗你挡在顾守城面前,但凡他对你没有半点怜惜你就得交待在那里。”
“那个……”
“问柳山庄武林大会,整个中原武林盟的人都在,你带着顾若风两个人也敢跳上擂台?”
“这……”
“我成婚那回,若我爹根本不知你的身份不配合你,你准备真跟他这个前任武林盟主打一场?”
“……”
“就前些时日,紫竹林外,你提前结束散功,拼到了如今这么个残废模样。你不若自己数数多少回了,你这叫怕死?”
楚弦听着头疼,但也逐渐听出火来,她这一遭遭为谁啊?是为她自己?
“合着你其实是气我搅合了你的婚礼吧?”她越想越觉得她想得对,“不仅让你破了父辈的婚约,还当着全武林的面让你红事变白事,就你这小心眼不记恨我才怪!”
韩溯川却点头道:“说到此处,我倒忽然想起来,既然你其实也姓秦,那与我有婚约之人,到底是谁?”
楚弦差点咬了舌头,立刻反驳道:“我姓楚!”
韩溯川瞧见她那一瞬间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心中郁结稍散,听过和尚提及的当年往事便也清楚他们空幽谷之人大抵都是瞧不上秦渊的,倒也不愿与其在那上面计较,只问道:“你跟谁姓的楚?”
楚弦却仿佛有些难以启齿,良久才在对方探究的目光中投降:“我当初以为初雪是我爹,但我若是姓初便太明显了,所以折中一下,选了个读音肖似的姓。”
韩溯川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也是未想到楚弦从前竟如此单纯。
不过……
“所以你何时知道初雪并非你亲生父亲的?”
“顾守城啊,杀了秦渊之后,在我面前邀功似的,说全了我娘的遗恨。”楚弦略有些苦涩地笑了一声,“可是此举却是让我娘的名头彻底与秦渊的分不开了。”
此事是她上一辈的恩怨,韩溯川没有出声,只温柔地看向她。
楚弦便继续说了下去:“我娘活着时,我连秦渊是谁都不知,谁知道顾守城究竟是给我娘泄愤,还是因为自己泄愤。”
“说到底秦渊对秋水寒也曾始乱终弃,你却似乎没有半点恨他?”
看着她的神色,韩溯川有些许奇怪,于她而言,秦渊仿佛只是个无关痛痒的陌生人,若非顾守城当年因秋水寒虐杀秦渊令她得知了还有一个秦可言与她过着完全不同的日子,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去想起那个人的名字。也许未来某一日,听见旁人谈论时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答一声“有所耳闻”。
楚弦想了想,有些无奈:“前几年,就是我从问柳山庄离开之后去找了初雪,他告诉我,秦渊当年因为一己私欲招惹了易水碧,断了跟我娘的情分。后来易水山庄覆灭,独留了易水碧一人,他也就没点破背后那些肮脏事,选择与她一同,照顾她。但其实那会儿我娘身边也已经有了初雪,肯定也不会搭理他了。”
“既是断得如此彻底……”韩溯川后头的话没说到头。
楚弦想起过往之事,面色都有些僵硬,眼神有些飘忽:“你知道修罗谱的创始人是个经脉奇特的秦姓人吧?我娘觊觎秦家血脉,所以……”
“所以?”
楚弦叹了口长气:“说来话长……”而后可怜兮兮望着他,“我累了。”
说到关键便停了,韩溯川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你是嫌我如今残废是个累赘了吧。”楚弦还记着他先前所言,闷闷不乐。
韩溯川狐疑地看向她:“就方才那褚甘,可是七大派中玄机门的高徒,都不敢近你的身,你这残废也没残废成什么样。”
提起方才那褚甘,楚弦疑惑地看了一眼来时方向:“你说这褚甘,不会迷路了吧?既是追我们而来,我们都在这儿等他多久了,还没瞧见他人影。”
“吃饱了再管他。”韩溯川重新撕了条鸡腿换走她手上早已冷了的那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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