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水声愈发清泠,鸟声却是愈发零落了起来。眼见着入了冬日,山上的风亦是更显刺骨。只是楚弦仍旧日复一日坐于那瀑布下,任那百钧的水力从头而下冲撞,片刻不停,一坐便是一夜。
韩溯川只漠然看着,柏汇阳心中好奇,终是忍不住问了老和尚。
那满腹算计的老和尚面上露出些许疼惜之意,叹了口气:“她……练功走火入魔,散功之时,服下药物便浑身滚烫,只能于此时浸在水中。而山上却无水潭,只有这瀑布,便只能令她坐于瀑布之下,但如此,也算外炼了她的筋骨,只是苦了些。”
柏汇阳闻言只是偏头看了一眼神色淡然的韩溯川,暗暗思量这人定然是知晓其中关窍,故而这般不着急。否则,又怎么会因为担心而整日陪着她在那瀑布边,却又不替她解开?
想通这点,柏汇阳低叹一声,与琉璃道:“你说,这情之一字究竟为何?”
琉璃第一次在她的宫主面前不知如何作答。
山上的日子各得其所,唯有柏汇阳一人实在是无趣得紧。头些日子还能调侃调侃韩溯川,但过了那个兴头,便也没了趣味。而后再去看看那双人剑练得如何,秦可言虽然根骨算上佳,但着实习武太晚了些,进境甚缓,看得他眼疼。再后,无欲见他终日无所事事东游西荡,好心邀他下棋,下了几日,便因总悔棋几次惹得无欲掀了桌子差点与他动手。
实在看不过眼,无欲情真意切:“莫如柏宫主先下山去探一探你心中挂念之事?”
这话却是逐他走了,他其实也有想过立刻去祁连,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韩溯川方向,心中总是有些不舒坦,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到底未应下,只道:“我既应了溯川来此助他取得凌虚剑,便不会半途弃了他而去。”
无欲点了点头,颇有些同情地望着柏汇阳:“柏宫主对小韩盟主当真是情谊深厚。”
柏汇阳心想他到底与韩溯川从穿开裆裤时便在一处,正欲答“自然”,眼角余光却瞧见了那和尚有些奇怪的面色,便愈发觉得和尚这话,越琢磨越有些怪异。
那和尚又颇为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虽然此刻他尚且不明白你心中之意,但他既然在楚弦身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此刻你趁机出手,也难说他不会就此断了与楚弦的念想。”
趁机出手?
柏汇阳算是听明白了,一张脸彻底冷了下来:“老子不喜欢男人!”
和尚一脸诧异:“那日……那日分明听你极其落寞与你的婢女探讨情这一事,想来幻音宫主在女人堆中半点风月未传出,便当不是喜欢男儿就是有隐疾,既然你……”
“我也没隐疾!”柏汇阳当真是气急败坏。
这老和尚一点儿和尚样都没有,说话口无遮拦便罢,哪家和尚如此直白与人论情爱之事?甚至还妄言他竟是个断袖?他虽长得阴柔了些,是不怎么喜欢身旁凑上来一堆堆的女子,但怎么算,也与断袖无关!
气头上,偏头无意间又瞧见和尚那促狭的目光,头顶恍如被泼了一盆凉水。
“你故意消遣我!”
要说这山上无趣之人,除了柏汇阳便是无欲。这二人各自打上几场嘴皮子上的仗,一日日也就过去了。
当这冬日里的第一场雪落下时,秦可言与慕容棣二者的两仪剑诀也练至了第三重,合击之下,已是像模像样,能纠缠柏汇阳几招了。
无欲面上带着笑意,将一柄通体晶莹通透的长剑递给了秦可言,便将韩溯川等一行人赶下了山。
言曰:“山中自是清净,外头却是水深火热,再待下去,谁知会成何种模样。”
是以等楚弦睡醒时,山上便又只剩了老和尚和那小秃头与她三人。她感觉到这山中的冷清,心下莫名一跳。
小秃头善解人意说明了那些人带着剑下了山。
楚弦原想不放在心上,不过就是让人将剑带下了山而已,她散功尚未结束,再多等几日也无妨。若是韩溯川等人下山小心些,心思灵活些,自是不会将凌虚剑现于人前,也不会与顾若风等人纠缠。
横竖顾守城将她支到此处来,他又不是不知道老和尚在菩提寺,没必要与他在这种事上虚与委蛇,她不如趁此机会休养一番,让自己好过一些。也能好仔细思量一番,秦可言拿到剑之后,顾守城会如何,她又该如何应对。
这么想着,便打算如往常一般去后山瀑布。
但才走出几步,老和尚便在身后道:“当真如此放心?”
她不知有什么可担忧的,韩溯川那些人吃过顾若风他们一次亏还能再吃第二次?再者,他向来懂得财不外露的道理,否则又如何年纪轻轻靠着自己闯出名声来?只要平安回去,若是动作快些,运气好些,在幻音宫和千奇殿的遮掩下,快马加鞭赶到祁连山,将盟约开启,那还怕什么?
老和尚又道:“你对他们放心,是因为韩溯川有了阳诀,还是因为柏汇阳与他二人联手,自保应当无虞?”
不然呢?这世间除了顾守城还有谁,能让这些人死在洛阳?但老和尚如此淡然的模样,顾守城定然还未到这附近,否则无须他们出手,他就得下山会一会顾守城。
二人当了半辈子对手,十年前更是直接斗了个两败俱伤,换来了顾守城休养生息十年。
两败俱伤是抬举了和尚,和尚是濒死,顾守城仅是重伤而已。
若非如此,她又怎会逆来顺受在曼陀罗待了五年,才能在月姨和若风的帮助下逃出?
但转念一想,老和尚这般与她耐心地说起此事,定然有问题。
楚弦顿下了脚步,拧眉望着他:“你又做了什么?”
对方如此警惕的表情,让老和尚不禁反思这些年是不是真的做得过火了些,失笑道:“我未做什么,只是外头的事,我知晓一些。”
“何事?”
老和尚却是先问道:“你可知,顾守城为何让你刺杀韩三良?”
“他想对中原武林盟动手了,韩三良这个根基深厚的前武林盟主是阻碍。”楚弦说完,看和尚的神色便明了,“不是这般?”
老和尚摇摇头:“这与许多年前的一桩事有关了。”
昔年中原武林盟只有五大派,但这五派势力强大,问柳山庄自打出过一次风波后,便有些人才不济,压不住了。到了韩三良父亲那一代,更是如此。
但韩三良是个可造之材却是后话了。
当年他还有一位兄长,名为韩煜。
韩煜就如同现今的韩溯川一般宽厚仁慈,见路边行乞的姐弟根骨俱佳,便带回庄中。后来,不光将自身所学倾囊相授,更与那位姐姐,生了情愫。
当时的庄主,也就是韩煜的父亲,未反对他们的婚事,却是算准了那位姐姐肯为韩煜付出一切,便让那姐姐成了替死鬼,算计了一场,扶持了星苍与待宵两派,制衡其他逐渐势大隐隐要压过问柳山庄的五派,一同成为了七大派。
而那弟弟,自此,便与问柳山庄有了龃龉。
但韩煜念旧情,死前将妻舅带回了中原武林盟,设了个中原武林盟从未有过的长老之位,给了他妻舅,以及妻舅的几位兄弟。
统共四人,合称,四长老。
“但四长老的名号,我从未听过。”
楚弦隐约听闻过一些关于那对姐弟的传言,似乎自那以后,问柳山庄便再不敢轻信捡来的孩子。但如她所言,这四长老的名号,是从未听闻过的。
老和尚沉吟了一会儿,才接着道:“韩煜死后,四长老把持了整个中原武林盟,不肯交出盟主之位。二十多年前天山之变,韩三良以从顾守城处换得的凌虚剑为凭,要求四长老交出盟主之位。而天山之变后,四长老所求一切失败,答应韩三良他在世一日,便一日不可再出现于江湖。这才有了韩三良稳坐盟主之位二十余年。也有了顾守城,为何要在韩溯川接任武林盟主之后,要求你刺杀韩三良一事。”
楚弦微怔:“这四长老有什么厉害的?能让顾守城这般相信只要让他们出来便能搅得武林大乱?”
和尚难得一次笑她天真:“你当真以为,四长老如此信守承诺?说隐居便隐居,再不插手江湖之事?他们的手段算不得光明磊落,但行之有效。只因韩三良在,到底不能撼动中原武林盟根基。只能笼络那些摇摆不定,易被左右的小门派。但聚沙尚且能成塔,积水尚且能成渊,多年过去,不失为一支还算强大的势力。而韩三良一死,七大派没了主心骨,各自本就意见不同,自是难以对抗四长老的虎视眈眈。中原武林盟落在四长老手中,便是水到渠成。”
楚弦心底隐隐生出些许不安来:“韩三良在时,我尚且能得手,中原武林盟这么多年到底不过是乌合之众,如今多个四长老,又能算得了什么?”
和尚道:“前些时日四长老利用白析在琅琊门伏击顾守城,失败了。”
“他们敢伏击顾守城!?哪来的倚仗!?”楚弦震惊。
“四象伏魔阵。”和尚缓缓道,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有些不忍,“当年炼兵阁门下四大世家所创。而你猜,他们作为时隔百余年第一个祭出四象伏魔阵的人,是否知道更多关于四象伏魔阵的秘密?你又可以猜猜,他们既然想要手握中原武林盟,伏击顾守城失败,下一步,他们会做什么?”
“韩溯川……”
这些日子以来,楚弦头一回声音颤抖,心底慌乱了起来。韩溯川连顾若风他们的四象伏魔阵都没办法,若是这四个老家伙的……
和尚阖目淡声道:“我已得到消息,四长老已然到了洛阳,若不出意外,韩溯川他们,会与四长老碰上。他们的四象伏魔阵,可不是落暮他们那才练了几年的四象伏魔阵可比拟的。那是真真正正心有灵犀合练了几十年的四象伏魔阵。”
“红莲!”
楚弦当即对着后山大喝一声,一匹通体雪白,额头却带有火红印记的骏马奔驰而来,停在楚弦身侧,亲昵地拱了拱她的脸。楚弦只安抚地顺了顺它的鬃毛,便翻身上马,就要离开。
“阿弦。”和尚喝住她,“你还在散功,不可妄动。”
“你如此算计,究竟为何?”楚弦冷眼望着他,眼眶微红。
和尚偏过脸去不看,叹了口气:“我的确想让韩溯川入局,想让他与你合练两仪剑诀,让你不至于独练修罗谱去为了让双人剑化为单人剑。可是,秦可言练剑太慢了,四长老到了洛阳,她才练到了第三重。此事非我所愿,但我想,若是不告知你,待你日后得知,定是要更恨我。”
身前的女子未有言语,和尚重新回头,望着这与当年的秋水寒几乎一个模子刻出的样貌,目光微动:“你去吧,弋阳已然来了消息,九星连珏出现了,不要恋战,救下人,便去弋阳吧。一定要留下一口气,无论如何,都要护住你自己的一条命。”
“多谢。”顿了顿,她又唤了声,“雪叔。”
而后楚弦双腿一夹,骏马嘶鸣,绝尘而去。
小秃头从屋后转出,歪头望着和尚,不解:“大师为何不相助?”
和尚咳出一丝血来,淡笑道:“我若对上了四长老,岂不是无人去管顾守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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