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因为婚礼而热闹的问柳山庄内,又因为时隔二十年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四象伏魔阵而陷入了喧闹之中。

    四象伏魔阵是以相互信任合作无间的四人,以自身内力作为供给,形成难以抵挡,远超结阵之人十数倍功力的杀机频现的区域。一旦被锁入其中,阵不破,不可出。可想破阵,却也因四人连绵不绝互相倚仗的功力,而难上加难。

    此阵原是几百年前还能统领武林的炼兵阁所属四大世家所创,但因为四大世家互生嫌隙,此阵便再未出现过,甚至于炼兵阁覆灭之时,亦无四象伏魔阵出现抗敌。

    若非二十年前那四象伏魔阵重新出现在世间,恐怕世上之人,此刻绝不能知晓,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这厢因四象伏魔阵困住了韩溯川、柏汇阳与风月三人而吵闹不休。楚弦却趁此,悄然溜进了问柳山庄那片湖泊旁,见到了那名分明只年过半百,却略有些垂垂老矣的前任武林盟主。

    她面容平静地近前,指尖隐现一抹寒光。

    那寒光被湖中波光映出,韩三良觉出几分熟悉来,摇了摇头:“七余名声太显,你尚不可用其于世人面前。”

    楚弦想了想,指尖寒光重新隐匿,偏头瞧见那老人身侧,已然摆了一柄匕首。

    她略皱了眉头:“这匕首……”

    韩三良转身,含笑望着她:“它不过是我方才趁乱捡的一把,不必担忧。”

    楚弦点点头:“那便得罪了。”

    韩三良却伸手拦了拦:“不急,我有一问,还请阁下能解。”

    “但说无妨。”

    “当年为何,要进问柳山庄?”

    楚弦默了一会儿,才答:“因为累了,怕了,吓着了。”

    “是么……”老人悠悠叹道,“那你可知晓,与我川儿有婚约之人,究竟是谁?”

    楚弦微蹙眉头:“不知。”

    “秦索铃,秦渊的另一个女儿,秦可言同父异母的妹妹。”老人望着漂浮着落叶的湖面,轻轻叹道,“可她……却踏进了地狱。”

    楚弦倏地就笑了:“世上从未有秦索铃,怕是老盟主记岔了。”

    “是么?”韩三良目光如炬,似要刺穿她,“天地之间,有或没有,存在与否,皆在人心。”

    楚弦失笑颔首,一派恭敬的模样:“老盟主说的是。”

    韩三良将匕首扔给了楚弦,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未挪半分:“你可有过后悔?”

    那匕首果然是随手捡来,平常到江都城内随意一个铁匠铺都能造出,楚弦打量匕首的目光有些许漠然:“我自出身起,便无退路,更不知,后悔为何物。”

    韩三良叹了口气,目光中尽是疼惜,良久,才复而开口:“最后一个问题,左婵这些年,在天山过得可好?”

    楚弦垂眸:“左夫人过得很好,若非韩溯川一意孤行闯天山,他如今,不会失了那三成功力。”

    韩三良却笑起来:“那傻小子为了什么,你又岂能不知啊?年轻人,总会为情做些傻事,再过两年,你再让他这般冲动,怕也不会了。多了思虑,肩上担子重了,心啊,也就越发瞧不清了。”

    楚弦颇有些无言,她来此处绝非是来闲话家常的,蹙眉望了一眼那边的喧闹似乎声音渐小,有些不耐:“四象伏魔阵拦得住韩溯川和柏汇阳,可拦不住那风月。”

    “嗯……”

    韩三良目光倏然一定,捡来一根树枝,随手一划,却是已然卷下千百枯叶。

    楚弦亦是神色一冷,将玉箫重新别在腰间,抽出那把匕首。

    秋风萧瑟,湖波潋滟,落叶纷纷,飞舞漫天。

    不知是谁第一个瞧见了这边的动静,眼见着就要来帮韩三良,但二人之间却是实打实要命的打法,未近三丈之内,便已然遭了殃。

    韩溯川听见消息之时,脚下一个踉跄,浑身发冷。

    大喜之日,前来闹场,将他引出之后,又让人困住他,此刻,却与他父亲交战?所以今日这一切,都竟然只是,为了他父亲?

    可缘由呢?

    为何?

    为何楚弦要找他父亲,生死决战?

    交战之处,不知是又打碎了什么东西,轰地炸响一声,惊了失神的韩溯川,也惊了众人。

    众人纷纷赶了过去。

    而韩溯川忧心父亲安危,赶在了最前面。

    未及眼前,便听见女子怒极恨极的质问:“十年前,七派长老截杀秋水寒于空幽谷外,韩老盟主,可是知晓此事!”

    韩溯川心下愈发凉了,再次加快了脚步。

    如何不知?

    那画押的供词,七派掌门皆有,身为武林盟主的韩三良,又怎可能不知?

    但如此问法,却像是,像是……

    在问,十年前之事,他是否有参与一般!

    跃过了那条从前觉得很是清雅幽静,如今却觉得如此烦人的青竹小径,再转过一道弯,眼前还有一棵树……

    老者似是愧疚万分:“知道……”

    韩溯川明白那分明是另一重含义,连忙出声:“阿弦!住手!”

    眼前最后一棵树也绕开了,眼前景象竟令他一时间呼吸一窒,脑中一片空白。

    枯黄落叶铺了满地,二人身上皆沾染了血迹,地上亦是溅开朵朵血花,在枯黄树叶上斑驳晕开。神情委顿的前任武林盟主,他的父亲,正被楚弦掐着脖子摁在地上,另一只手握着匕首正抬起,准备往下刺——

    “住手!”

    韩溯川目眦尽裂,拔剑划出一道剑气,欲做阻止,却被那玉箫轻轻巧巧拦了下来。再不及思考,脚下狂奔而去。

    那浑身浴血的女子嘴角似乎不明意味地勾了起来,而后,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朝着地上之人的胸口刺下。

    “住手!”

    只剩三丈……

    那匕首已然整个刺进了他父亲的胸膛。

    “住手……”他声似泣血。

    而他父亲胸膛中溅出的鲜血,洒了满地,更有零星,沾在楚弦脸上。

    他头一回觉得,楚弦这张脸,竟是这般令人生恨。

    楚弦面色凉薄至极,只淡淡瞥他一眼,便反手将那已然失了气息的老盟主,扔向了身后。那里黑鹰已然等着了,像抓破布一般抓起尸体便再不管这庄内一切,翻身逃遁。

    邱天与风不行晚了韩溯川一步,到底在第一时间对黑鹰进行阻拦,逐渐赶来的武林人士亦是动手相助,但黑鹰并非一人,另外三人挡在他身前,替他挡住了所有攻击。

    韩溯川与柏汇阳,却是楚弦亲自挡下。

    黑鹰本就轻功卓绝,只消追杀之人被耽搁片刻,便已然瞧不见他半点身影。

    父亲惨死眼前,连尸首也未给他留下,韩溯川双眼通红,剑指那浑身浴血,狼狈非常的女子:“我从未有一日如今日一般后悔遇见你,后悔当日竟然为了你这个无情无义之人,去闯天山!楚弦……我就该……在那一年,让你死在外头!不该生出什么怜悯之心!”

    楚弦含笑的嘴角一僵,而后笑意更盛:“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啊新任韩盟主。”

    “我杀了你!”

    韩溯川恨极,而他身侧的柏汇阳亦是眼中滚起滔天怒火。

    与先后在这问柳山庄内打了三场,她的确有些气力不济,但是……

    她蔑视众人,而后翩然转身,身姿灵动异常,仿佛身后生了眼似的,将暗处蓄积的杀招一一躲过。

    “杀我?你们不妨试试,可否追得上我。”

    连剑神李青莲,都对她的轻功毫无办法。眼前再多的人,若无一人能限制住她,又有何用?

    楚弦一人,自恃其本事,于众人面前来去自如,但顾若风、冰蛟、火狐三人,招架得却有些吃力了。

    她侧目一瞧,心知不能再拖下去,必须马上撤离,便又取下腰间玉箫,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破障!”

    柏汇阳在乐音响起的一瞬便大喝一声,破了幻音术的迷惑之效。

    却见楚弦一点儿也不惊讶,倒是已然趁着这短短一瞬,退至了问柳山庄的高墙之上,望着众人笑意盈盈:“师父还托了我一桩事,我便不与你们纠缠了。”末了,朝着韩溯川挥了挥手,似老友告别,“再会!”

    她脚下一动,身侧剑气攻击便被她翩然躲过,众人仿佛只是眨了眨眼,她便已然消失不见。

    不由得有人心头忽然想起当初楚弦最为名声大噪的,便是她那似魅如仙的轻功。

    世间有绝色,无人得其踪。

    老盟主方退位,便在儿子大婚当日横死在自家院中,观礼之人不敢再叨扰韩溯川,跟邱天与风不行打了招呼,便各自遗憾摇头地退出了问柳山庄。

    韩溯川望着那摊血迹,脑中一遍遍都是楚弦偏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决绝狠戾地将匕首刺进了他父亲的胸膛。

    她听见了他叫住手。

    却,不在意。

    他身为人子,却连救下父亲的能力都没有。

    什么武林盟主,活脱脱像个笑话!

    他颓然跪在地上,再难压抑住喉间滚动的悲恸哀鸣。

    柏汇阳在远处站立至月上中梢,见着湖边跪地痛哭之人逐渐平静,这才走了过去,道:“想清楚,要如何了么?”

    韩溯川将身上喜服脱下,露出里面原本的一身白衣,这倒是省了换孝衣的动作,望着被微风吹皱的湖面,平静道:“楚弦说他们还有别的事情,必然是去取凌虚剑,我要带着可言去在他们之前,将凌虚剑取回。然后,杀了楚弦,替我爹报仇。”

    柏汇阳眉头微皱,叹了口气,不去戳破他说到杀楚弦时不由自主的颤抖,只轻声道:“我助你。”

    “多谢。”

    韩溯川垂眸将地上沾染了血迹的枯叶尽数拢在一起,用喜服包了,往后山走去。

    问柳山庄的后山一向清静,平日里也无人会来,只因此地,是韩家历代族人埋葬的墓地。

    他神色漠然挑了一块平整的地方,直接用佩剑挖出一个土坑,将包裹着染血枯叶的喜服埋了进去。

    良久,他望着月色,心中爱恨似浪潮一般一遍遍洗刷而过,从最初刻骨之痛,到得后来麻木平静,最后方能毫不在乎冷硬道:“楚弦,再见之时,我必取你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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