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许多人一样,希望寻见一个英雄,顶天立地的男儿,然后追随他,至死不悔。”
韩三良眼含深情:“这是她曾告诉我的。而当年,能被称作天下无双之人,除开那位时先生,便再没有他人。那是白芷花开得最盛的时候……”
白芷开得正盛的时候,他们遇见了。
那时的时傅笺还未成为江湖中人见人怕的杀神,身形高大,却一副俊逸书生的模样,南行之时的半途,遇上了拦路抢劫之人。
那些人衣衫破旧,眼底仓皇,一瞧便不是什么正经匪徒。他轻松着就将拦路之人大汉推开,不欲计较,径自走开。
而那些人却像是绝望至极,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顿住脚步,疑惑望着路上的人。突然有人轻轻拍了他,他习惯地抬手,向着背后击去,却怔住,只是一个孩子,浑身脏乱的孩子。孩子看着他挥出的手掌吓得闭眼把头缩进脖子里,他愣了愣,然后轻轻抚着她的脸,拨开她脸上混着汗水泥浆粘在脸上的头发。
孩子眨着那双漂亮的眼,仔仔细细打量他,随即拉着他走到抢劫之人身边,对他道:“这几个月饥荒,大伙儿没饭吃,叔叔们才想着从你这里抢些事物去换些能填饱肚子的。对不住了。”
时傅笺从囊中掏出几件值钱的玉饰,丢给他们,然后离开。然而那孩子却执拗地跟了上去,任时傅笺如何驱赶也不愿离开,只能诱着她回到了原地,将她拎到灾民面前,问及她的家人。
才知孩子的父亲是村长,闹饥荒,作为村长自然不能不管,便到城镇上寻些富贵人家的帮助,却在路上被山寨里的人杀了。
此刻,她已然是个孤儿。
时傅笺做了一个,身为杀手不该做的决定,他带着那孩子,找到了那座山寨,将其杀了个片甲不留。虽是替那孩子报了仇,却也在那群灾民眼中,成了异类。
他未放在心上,神色淡然地离开,可孩子心中,却生起了仰慕之情,也跟了上去。
“为何跟着我。”他脚步未停。
“我没有家人了。”她可怜兮兮地抽抽鼻子。
“我知道,为何跟着我。”男子皱着眉,伸手牵住了她的向着他要前往的地方走去。
“我没有家人了。”孩子咯咯笑着,狡黠地望着他。
他亦无奈地轻笑出声来:“我问的是,为何跟着我。”
孩子停下脚步故作镇静:“我没有家人了。”
两人相视笑了,朝着很远的地方走去。星空下的两人镀上了一层银辉,岸边的白芷在风中飘着香,孩子蹦跳过去,摘下一束,低头嗅着,眸中的笑意渐渐流失,看着他,道:“我没有家人了,你能做我的家人么?”
“那孩子便是我娘?”韩溯川问道。
韩三良笑了一声,面上浮起一线深切的悲悯之色:“你记得,你将楚弦带回时,那年也是闹饥荒,我便想起你娘当年与我说的与时先生相遇之时。天灾人祸之下,人人只能自保,若有施与援手之人,与再生父母何异?若遇却见而不救,岂不凉薄愧悔?”
这便是当年……他要留下楚弦的缘由吧。
韩溯川凝望着丹青上微微笑着的女子,心底有些替父亲感到委屈:“这么多年您很想她吧?”所以才能将她二十多年前告诉你的相遇记得这般清楚。
“想,但,既是心中彼此牵挂,天各一方,又有何惧?”韩三良看着儿子已然长大成人,眼底尽是慈爱。
听到“天各一方”,韩溯川心底猛地一抽,缓过这阵难受之后,才能艰难地避开不再想起那个人,只接着问父亲:“所以,她就成了时傅笺的徒弟?”
韩三良叹了一口气,摇首言:“时先生,从不愿收她做徒弟。”
“为何?”韩溯川不解。
“因为……时傅笺,身上沾染的血太多了。”韩三良望着丹青,语气森幽。
他们走过了大江南北,时傅笺也逐渐有了杀□□号,江湖上想要战胜他,除掉他的人数不胜数。逐渐有人知道了,他身边跟着一个孩子,叫左婵。
更糟的是,他曾经收留过一段时日的徒弟顾守城,近来将武林闹得天翻地覆。于是,跟着他的人,除开想灭口的雇主、想报仇的事主,还有因顾守城来找他的人。
令他们烦不胜烦。
那一年,左婵十八岁,跟着时傅笺在江都又一次躲过了追杀。
但左婵却受了伤。
追杀他们的人跟得太紧,时傅笺保住自己不在话下,可那时的左婵,武功不过尔尔,已然成了旁人眼中时傅笺的软肋。还好,他们遇上了当时外出寻找兄长的韩三良。
“我救了你娘,也与时傅笺做了一个交易。”韩三良掩面喟叹,“他将左婵许配给我,我帮他远离中原。那是我这一生,做的最为不齿的一件事。”
“所以你们成亲了。”韩溯川面色稍变,绝算不上好,自己父母这桩婚事,似乎算不上你情我愿。
韩三良自然看明白他心中所想,对于过往没有半点忌讳,惭愧地苦笑:“左婵自是不肯。给时先生下了战书,想着,若是不能一直陪在她心目中的英雄身侧,死在他手上也不错。我也明白了,她一腔心思,是全然系在时先生身上的。”
韩溯川面色有些难看:“所以……当年我娘看上的是时傅笺?”又想起她如今在给时傅笺守墓,便替父亲有些不值,“但又嫁给了你,生了我,最后又去给时傅笺守墓去了?”
韩三良一巴掌拍在他头上,骂道:“小婵从未对不起我!也从未对不起你!”
“那……”
韩三良满脸悔恨:“怪我。她与时先生的约战输了之后,便遵循诺言嫁给了我。她说一战过后,她便放下了,从那之后,左婵只是韩三良的妻子,于是我们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倒也幸福快活。彼时时先生也离开了中原,隐居在天山。可是在你出生的第二年,正好是二十多年前天山之变,我带她去了天山。”
“为何去天山?”
韩溯川不解,他们为何放着平稳的日子不过,要去天山蹚那趟浑水,以至于到了如今,他们夫妻二人天各一方。甚至于,他父亲这二十余年从未得到妻子半点消息,还是他从天山回来告知他,才仿佛松了一口气,心心念念之人到底还活着。
况且,既然知晓妻子曾心系时傅笺,又知晓时傅笺在天山,还要如此毫不避讳,带着自己的妻子前往天山?
韩三良眼底倏然泛起冷光:“因为,我要拿回属于问柳山庄的东西。问柳山庄,曾经一度易主,你可记得?”
提起此事,韩溯川面色遽暗。他虽未亲眼见过,但也实实在在感受到,他儿时的问柳山庄,总透露着些许不对劲。韩三良保护他的安危,竟然是即便在问柳山庄内,也没有半点懈怠,似乎怕有人真对他不利。
但近年来,邱天也好,他也好,风不行也好,即便韩三良年岁老去,他们几人也能将问柳山庄看管好,所以那种不对劲消失了。
“我去天山,当着所有江湖人的面,将问柳山庄要了回来。也将中原武林盟的盟主之位,要了回来。”韩三良面上竟有一瞬浮起煞气,经年过去,那些恨意竟然还未完全消弭。
父亲这番模样,韩溯川初见一怔,随即明了那大约是当年横在他心头极其不忿之事。但到底已然过了这么久,如今问柳山庄一切皆安,过往之事实在不必沉溺。
心念一转又想起天山之上左婵之言,心生疑虑:“我娘跟我说,她必须在天山给时傅笺守墓,否则,问柳山庄我们父子,都不会安全。”
韩三良闻言默了良久,才叹:“天山之变的结果太惨烈了,因为凌虚剑,易水山庄之人近乎全灭。”
二十余年前,中原武林盟因凌虚剑向易水山庄发难,易水山庄不敌七派联手,死伤殆尽。当时已然成了空幽谷谷主的秋水寒赶到时,已然晚了,只剩了易水碧一人被秦渊护着。
她与空幽谷中师兄初雪二人,以两仪剑诀与整个中原武林盟对峙半日,差点以二人之身与整个中原武林盟同归于尽。
魔教幻音宫到场,对峙之相崩裂,事态就此平息。
凌虚剑由秋水寒带回空幽谷保管,而顾守城,则带着他的曼陀罗,占领了天山。其他人,则离开了天山。
天山之变,中原武林盟元气大伤。
但一切,却始于顾守城弑师,动手杀了隐居在易水山庄的时傅笺,而后伪装成他,在几方势力间挑拨风云。
那时之事,他或多或少听过些许传言,其间隐情颇多,但亲历此事者却纷纷闭嘴不言,到得后来,只知当年起于凌虚剑,终于凌虚剑,亦传出了顾守城弑师之事,令其凶名愈盛。
可少有人提及,为何顾守城弑师。
便无从得知,左婵所言,顾守城令她守墓,又是何意。
韩溯川只能猜:“顾守城是后悔了?”
韩三良微哂:“谁知道呢。顾守城这人,行事随心所欲,谁也不知道他心中究竟在意什么。说是痴恋秋水寒,远遁关外之时又招惹了旁的女人。说是无情无义,当初在天山已然偷得凌虚剑后,又因秋水寒被易水山庄囚住,将凌虚剑送还只为救出秋水寒。尊师重道,天下皆知他先后有两位师父时傅笺与李青莲,且对他们十分尊敬。但为了偷盗凌虚剑,却不惜一剑斩杀了时傅笺,只因为当时时傅笺隐居于易水山庄,以他的身份,方便进出。”
凌虚剑一度……在顾守城手中?
韩溯川更为不解:“到底怎么回事?”
“秋水寒原名易水寒,易水山庄的大小姐,曾与秦渊外出之时,意外之下施救顾守城,便令顾守城一直放在了心底。借了岭南颜家的之势,求娶易水寒,易水山庄应了,易水寒未应,宁坠崖而不嫁。世人皆以为其已死,却不料,易水山庄借凌虚剑妄图谋取中原武林盟时,她回来了,以秋水寒之名,空幽谷谷主的身份,要求带回凌虚剑。易水山庄不忿其大逆不道不尊生父,其时又逢顾守城以时傅笺的身份盗得凌虚剑,便疑是秋水寒所为,将其囚在庄内石室中。顾守城不忍她受此苦难,便自行暴露了身份,并交出了凌虚剑。”
韩溯川心下微震,似是从不知晓这位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当年竟能至情至此,天下至宝,亦干脆利落地拿来换所爱之人的自由与清誉。
“许是因为自己求而不得,到最后也未得秋水寒倾心,所以,在弑师之时听闻时傅笺心中最后挂念竟是他从未回应过爱恋的左婵,便心生了恻隐。于是,便欲以时傅笺临终情义将左婵困在天山,令其守墓。”韩三良不知是悔是痛,“左婵自是不愿。可后来有一日,她消失了。想来便是顾守城以问柳山庄作为代价,强行将她留在了天山,替他赎那份弑师的罪孽。”
“爹……”
父亲的眼角滑落一颗泪珠,眼角皱纹,瞧着便更深了。
韩溯川安慰道:“好在娘还活着,咱们还能再见面,只要除了顾守城……”
韩三良欣慰地颔首,抚上了儿子的面庞:“是,有机会的。所有的一切,也都会结束的。无论有多难,儿子,总是会好的。这天下,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
“爹……虽然我与楚弦……成了这副模样,但,三日后的婚礼……”韩溯川犹豫道。
韩三良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你与可言的事情,我都知晓。你们可以只做名义上的夫妻,也可以待日后和离,但三日后的婚礼,必须按时举行。”
“爹……”
韩溯川还欲争辩,韩三良却摆了摆手,制止了。
再开口时,老人语气沧桑:“爹老了,许多事情,还得看你们年轻人的。”
韩溯川心中一怔,浮起了些许异样。
而这位前武林盟主,似乎又低低嘟囔了一句什么,韩溯川到底因心神激荡未听得清。
相思苑。
楚弦一回到后院,瞧见了院中多出来的人,不禁拧紧了眉头。
红衣的娇小少女笑嘻嘻道:“方才路上与你错过了,此番我与落暮可是等你了许久。”
她便将目光偏向沉默寡言的高大男子:“何事。”
铁面具后的双目直直盯着她,而后从怀中拿出一张字条来,一字一句,语调僵硬而冷漠。
“杀,韩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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