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
韩溯川忽然心头冒出一些不祥的预感,便立刻带着宋君毅加快了脚步往城门赶去。
这种时候,敌方都已经猜到他们在声东击西,还这般调兵前往城北,绝不会是突然脑子一热,被楚弦激着了。
边城敢截送往王都的丝绸,怎能不挑起王都的忌惮?
而他们潜入城中,正是从城中两位实权人物获得了短暂信任,或者说,递交了利用价值。
储君亲至,等一个瓮中捉鳖的结果,何至于隐藏身份在城中亲自督战?
军报到后,出城迎战的是城主。
那么城中只留下了守城将领与伊吾城中实际主人,城主夫人。
楚弦在城北闹得这样大,大抵是一身本事再无遮掩,任谁都能知晓,不是多几个兵就能拿下的。
他们却在此刻不断调人过去,只能说……
储君想借这个乱子将城主夫人与守城大将艾力,以及他手下的兵消磨掉。
拔掉这几个刺头,剩下的只不过是与鬼方诸多城池一般的,一座城池而已。
借着楚弦达到自己的目的,并不意味着,他们被忽视了。
按照这位储君事无巨细安排的德行,若要无后顾之忧地调兵,定然会在南城门做手脚。
韩溯川脑中忽然闪过其他几座城门被铁汁封死的模样,拽着宋君毅的前进的步伐更快了几分。
两人匆匆赶到南城门时,正好瞧见几队士兵推着牛车,拖来一车车的铸炼物事,眼见着一个小型的铸炼台已经建成,正在烧制用来浇铸的铁汁。
他正准备一剑掀了那台子,却有人更快。
青色暗芒在夜色中划过,敌方闷哼一片,拖着铸炼物事的牛车亦是七零八落。听到此处动静,四周士兵急匆匆赶来,还未来得及列阵就与几人打了起来。
“我没来晚吧?”楚弦抽空问了一声。
韩溯川目光在她身上血迹落了一瞬,便偏过头去专心对付朝他攻来的士兵,只是语气沉沉:“你没走?”
“我走了,你们得死在这里。”
宋君毅听出些内情来,踹开一名士兵就对着韩溯川咆哮:“你打算一个人带着我闯城门?”
二人默契的一言不发,死一般的寂静。
三人且战且退,但敌方围攻人数过多,还有城墙上布满的弓箭手,又因为在韩溯川面前,如非必要,她不能再像刚才那般倾尽全力。
一旦被韩溯川看出些她的武功路数,对谁都是一桩麻烦事。
宋君毅拿着抢来的刀左挡右劈,自觉已然勇猛无敌,但看着另外二人面色沉静,手上动作一点儿未停,活像说书的故事里提到的那些杀红了眼的主。
他心下骇然,他诚然是个不怎么想求生的主,但也没有这两人这种往死里闯的疯劲儿。
更令人丧气的是,当三人终于破开围攻,逐渐到城门前时,那里已有列阵以待,等候多时了。而那小型铸炼台上铁汁已经开始鼓动。若对方再抵挡他们一会儿,南城门就能被整个封死。
宋君毅整个身上的劲仿佛在一瞬间就被抽空了,苦笑道:“看来真是天要亡我。你们二人若是不带上我,兴许……”
“凌踪步为问柳心法相辅相成之轻功,你二者已然贯通,对方亦无强手,以你的本事,在对面攻势下应当能坚持一两个炷香。”楚弦忽然道。
韩溯川亦是干脆利落答应:“好,我断后。”
对方列阵中最当先一排便是重甲步兵,虽然行动迟缓,但一身铁甲难以击破,而二人居然潦草地决定冲阵方式为韩溯川这位攻坚好手拿来断后,宋君毅心下担忧看向韩溯川:“你断后?谁来开道?他们这一身铁甲又厚又硬——”
砰!
楚弦朝前一步跨出以箫代剑,剑气凛然豪迈,似狂风过境,拦路十几名重甲步兵皆倒地不起。
更有人被击飞撞塌了铸炼台。
她足尖勾回一柄剑丢至宋君毅手中,表情冷肃又沉静:“我开。”
饶是韩溯川见多识广,也没看明白她这一剑招到底是师从何处。
但情势容不得他思考,楚弦这一剑纵然刚猛,额头上也布满了冷汗,对方足足十几号重甲步兵,一击之下扫倒,已然是最大限度地拼了命。她能拼几次,只能听天由命。
即便南城门的铸炼台被毁,还有大军整装以待。
更何况,谁也不知道是否在什么角落里,正悄然烧制着准备封城的铁汁。
只能破城门,越快越好!
城墙上的箭雨倏忽间而至,韩溯川将流光在身前舞得密不透风,护住身后两人缓缓朝着城门退去。他们一人开路,一人防护,无需言语便配合默契,无比信任地将背后交给了对方。
宋君毅从两人冷静的面容中,仿佛也看到了希望,穿梭其间,与敌军混战。
楚弦四周不断聚集起重铠甲步兵,不一会儿又奔来骑兵,她只能一次又一次,用霸道又强劲的内力逼得对方败退,分明只有十几步的距离,却是艰难异常。对方防护周全,她能伤到已是十分难得,根本没希望过能将对方击毙在手下。
几乎足足抵抗了半柱香的时间,韩溯川呼吸忽然有一瞬的错乱,宋君毅眼疾手快将漏进来的箭挑飞了出去,吓得一身冷汗。
身后的异常楚弦在那一瞬间已经感应到,但她前面还能站立的只剩下一百余人,以及一座紧闭的城门,她不能退,至少刚才,她做好了接那一箭的准备。
想象中的刺痛没有到来,她又如先前无数次一般将眼前的兵士横扫在脚下,踏着他们的身躯前进,城门近在咫尺,已经上了锁,但好在未像其他几座一般完全封死。破开的时间仍旧并非一击可成,或许会比他们赶到此处的时间要更长。
或许,韩溯川根本支撑不了她破开城门。
可三人此刻都不敢泄气。
楚弦转身看了一眼韩溯川,恰好对上那双诧异的黑眸。
一如既往的温润和煦。
一如三月江南春风。
她想她当年就是沉沦在这双眼眸下,她遇见了那个无论她做多么出格的事情仍旧温和包容地看着她的人,便相信着,这世间,寒冰万里之后,应当是有春暖花开。
“挡住。”
她对他说了这么两个字,冷冰冰的,毫不客气的,但他心中却无端涌起一股暖流。
不愿去证明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他就这么相信了,她要说的其实是:我们都要活着。
最简单质朴的愿望,胜过千言万语。
轰砸在城门上的声音一声强过一声,但他们终究只是□□凡胎,纵使二人皆可在江湖上来去自如,却在大军下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抵挡弓箭手的韩溯川终于体力有些不支,漏进来的箭矢也越来越多,宋君毅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少,这会儿也有些吃力了。
眼见着三人疲态渐显,敌军一喜,当即调了更多的人,势必要将此三人拿下。
而就在此时,城楼上无声无息倒下了一名弓箭手,额头上多了一个孔洞,甚至伤口还在不断蔓延。
“有敌袭!”城楼上大呼。
听到动静的楚弦浑身来了劲,不知从哪里逼出来一股力量,韩溯川亦是看准对方空当转至楚弦身侧,与她一同朝前一击,竟硬生生将城门撕开一道口子!
随后箭雨铺天盖地追着三人而来……
远处同时有一道剑光铸就的阵网将层层箭雨削落。
却是问柳山庄的人列队已然到了不远处,正在赶来。
紧接着,城楼上的弓箭手又拉满了弓,韩溯川还欲回去再挡,却被楚弦一把将宋君毅推到他身边,将两人一同推开了敌方的攻击范围。
“走!”
楚弦最后在他耳边留下一个字,而后转身倒退迎着对方箭雨,伸出了一只手。
这举动在此刻颇有些牺牲自己的意味,看得韩溯川心焦火燎,当即就要冲过去,身边却悄然出现一名娇小的红衣少女,硬生生拽着他,嘴里着急道:“韩大公子韩少盟主你就别去添乱了!”
韩溯川眼睁睁瞧着,火狐拽住他之前将手中的一把七弦琴扔给了楚弦。
那人在城门外的黄沙中驻足,垂下眼睫似乎凝神入定,北风猎猎吹得她衣摆飘乱。只见她竖抱七弦琴,傲然立于黄沙之中,五指挑起五弦,拉至最满,抬眼之时冷意盎然。
弦落。
铮——
一声促响,凛然如剑意。
再起曲调如战曲,杀伐决断,所向披靡。
大片箭雨在空中便被音波击落,有弓箭手看准此时只能攻她一人,放出冷箭,楚弦仿佛无知无觉不管不问,放任它朝自己而来,韩溯川悬心之时,却见一支箭飞快地从楚弦身后射出,将那支箭矢击落。
韩溯川这才看清,楚弦身后几十步,黄沙漫漫之处,还有一道隐约的漆黑身影。
他意识到是那个百步杀神,黑鹰。
远攻只是将人留下而已,骑兵趁此机会立刻赶到。
楚弦抱琴转身,足下一踏,地面似水面一般震起波纹,无边黄沙漫漫,惊得战马狂躁。
“我等来此只为接回我朝将领,不欲挑起争端。”她一身青衣在战场中格外显眼,昂首望着城楼上坐镇的少年储君,一手抱琴,一手按在琴弦上,冷冷喝道:“退者,不杀,进者,必死!”
黑鹰默然举起手中弓箭,瞄准的,正是站在城楼上的少年储君。
若要是平常,自然不会被这一个女子就这么威胁了。
但从方才开始,这名女子却表现得实在强劲,与她那男子两人合力,便硬生生从列阵中冲了出去。
一时间根本没人敢往他们眼前凑一步。
一旁的火狐连忙示意:“快走快走。”
韩溯川带着宋君毅,招呼上问柳山庄的众人,迅速退走。
楚弦与黑鹰就那样站在城楼前与大军对峙了近乎一盏茶的时间,而后足下又是一踏,卷起滚滚黄沙。
黄沙再歇,已然没了几人身影。
边战场,却是任追踪的好手,也没办法寻找半点痕迹,都被她引来的黄沙扫了干净。
楚弦本人其实并没有敌人所见看起来那么好,她体内一阵一阵的发寒,额头上的汗水也在往外冒,刚才的逃离,几乎是黑鹰整个架着她离开。
黑鹰与火狐栓了两头骆驼在他们原先驻留的地方,楚弦当即解下一头,塞给他,望着赶来的韩溯川等人:“你们走吧,跟问柳山庄的人照上面,没什么意思。”
黑鹰解下绳子握在手中,却没立刻离开,紧紧望着她。
她笑了一声:“我回谷里,不用担心。”
高大的男人点了点头,牵着骆驼离开。
在他们离开前,储君的面具从额心整个寸寸碎裂开,一支鬼方军射出的残箭,被那隐在黄沙中的男子重新射了回来,钉在他面具的额心处。
逐渐露出少年的轮廓。
“储君到底是谁?”密道中城主夫人不甘问艾力。
艾力此刻也不再保密:“阿坝拉杜。”
城楼顶上拎起面具碎片的少年,迎着天光露出深不可测的微笑,却是白肤蓝眸高额挺鼻,俊逸非常。
“城里太乱了,新城主需好生休整一番,别再如从前,半点儿不像样。”
“是。”
阿坝拉杜半跪应声,抬首时只瞧见蓝眸少年微卷的长发,在风中飘舞,下了城楼。
问柳山庄的人来得挺快,浩浩荡荡数十人马驰援关外营救宋君毅,个个都是意气风发的仗剑侠客,这阵仗少有人见过。
韩溯川护送着宋君毅进了问柳山庄的队列中,转过头,楚弦已然重新将自己捂严实,甚至掏了块面纱将自己面容遮住,似乎有些躲避这些问柳山庄的旧人。
“摧山派与你之间,他们都信你。”韩溯川低声道。
虽说当初问柳山庄韩溯川是少庄主,老庄主不管事,一应事务便是韩溯川说了算,但人言可畏,若是其他弟子心生不满,韩溯川一人也绝不能安稳压下。
无人看守的地牢,有韩溯川刻意放手的原因,也有无弟子愿意去看守的原因在。
楚弦颇有些感动。
从前在问柳山庄时,她并未真的结交过谁,甚至还因为天天跟在韩溯川身侧,明知他有未婚妻,依旧扒拉着不放,惹来许多骂名。
在她没有一点解释的情况下,问柳山庄的弟子竟是都信她的,她从未想过。
既是得过照拂,楚弦从来都是恩怨分明的人,拉下面纱,笑意盈盈朝着问柳山庄数十弟子打了个招呼:“宋都尉已救出,有缘再见,就此别过。”
马上一人面容稳重老成,立在数十人之前,便是从前在问柳山庄中最不待见她的邱天,目光在楚弦身上停留片刻,亦是抱拳:“江湖路远,望楚姑娘保重。”
身后稀稀拉拉一声声“保重”响起,楚弦唇角的微笑始终未止。
或许这便是,她从前在韩溯川口中所听——
“若你行事磊落仗义,必得世人尊敬,若得世人尊敬,必得肩负万般责任。或许痛苦,亦是痛快。”
啊……真他妈痛快!
楚弦笑了出声,坐在骆驼上摇摇晃晃地远去。
韩溯川凝神望了许久,直到楚弦消失在视野中,才收回目光。
邱天面无表情:“若是舍不得,便爽快些,宋都尉我带人送回便是。”
韩溯川心中一紧,竟真有点蠢蠢欲动,忽然又泄了气:“可言被抓进天山了,我得去救她。天山九死一生,我……”
“师兄师兄,”一位小少年粉雕玉琢,拽着韩溯川的衣袖,“楚姐姐不是轻功无敌吗,让她帮忙去天山不好吗?”
“哪怕轻功再高强,也不过保住自己的命,天山是真正的龙潭虎穴,不该仗着她武功好便强求她去闯的。”韩溯川摸摸少年的头,语气温和。
邱天瞥了一眼两人,目光望着楚弦离开的方向,那之后隐隐约约有一条山脉,绵长庄重,他思索了一阵开口:“她两年前能背着你将摧山派清扫干净,这会儿会不会背着你帮你将秦可言救出来?”
韩溯川心中一惊,暗暗握住了剑柄:“不可能的,她说了不会去的。”
“那她……怎么是朝天山走?”
此话一出,韩溯川只觉心头冰凉,握着剑的手都有些不稳,望着邱天的目光都似求救一般,邱天叹了口气:“你去吧,我会着人将宋都尉送回贺兰家手上,而后会再过来在附近安顿下来,天山之行,我等你消息。但那些门派,即便得知秦可言被掳至天山,也没有几个愿意蹚这趟浑水,老庄主出面都不行。这次,只能说事在人为。”
韩溯川从腰间将从不离身的玉佩解出,交给邱天:“派人去幻音宫找汇阳,中原武林盟靠不上了,只有他能出手帮忙。”
邱天一怔,拿着玉佩有些犹豫:“那可是从前第一大魔宫。”
“在汇阳手上,不是。”
倒也没错,柏汇阳成为幻音宫主之后,带着幻音宫销声匿迹,在江湖上鲜少出面。小道消息都传,柏汇阳便是问柳山庄派出去收复幻音宫的,问柳山庄的势力日后将会不可阻挡。
邱天知道更多内情,只是心下有些担忧:“如此,便是与有些门派彻底撕破脸皮了。”
韩溯川冷哼一声:“撕破便撕破,他们徒有正派之名,不行正派之事,难道需我问柳山庄养他们吗!?”
“好吧,老庄主定然又要怪你莽撞了,罢了,我替你挡了。”邱天苦笑,将玉佩收进了袖囊,“去将人追回来吧,别真的晚了,后悔不及。”
宋君毅也打马过来,至韩溯川身侧轻声道:“你还是跟过去看看吧,楚姑娘之前吃了浮屠叶,能提升功力,但药效过后,可能会武功尽失。”
韩溯川蓦然抬头,望着对方亦是充满担忧的目光,只能郑重道一声:“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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