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静悄悄的,只有微风吹拂而过,带起的树叶沙沙声。

    白衣剑客的衣衫因蓄势待发的内劲而鼓噪蓬起,激得叶片打着旋儿如雪花一般簌簌而落。

    暗中的敌人没有出声答话。

    又一支冷箭十分刁钻地从茂密的树冠中朝着韩溯川的手腕袭去。

    他挥剑格挡,冷光在剑刃上流转,聚于剑尖,化作一朵寒冷刺眼的光芒,似流星般一闪,便消失在兵刃相接之时。

    韩溯川本打算用三分力挡开偷袭,再留七分力警惕埋伏,却在一击之下,十分诧异地被箭矢上附着的内劲击退两步。

    身体刚落稳,未及他细想,又有几支冷箭从不同方向朝他攻来,势头比方才更猛烈几分。

    箭尖所指的地方,皆是目、肩、胸等要害之地。

    楚弦说信火狐,他便信她。

    但此刻却不容他盲目信任。

    火狐若真的无辜,此处的埋伏又作何解释?

    楚弦带着他一路往外走又在此处刻意停下,又是为了什么?

    更何况,火狐只道自己未劫走秦可言。他身为中原武林盟盟主之子,可从未听过这位千奇殿榜上有名的火狐,还是个挽弓射日的好手。

    火狐有同伙,已是再清楚不过。

    被他击落的箭矢有一支偏向了楚弦那处,被她攥住,转手便朝着某处掷去。兴许是终于反击,暗中埋伏之人心知面对韩溯川与楚弦二人讨不了好,方才冷箭还从四面八方而来,大有不将韩溯川钉死在此处不罢休的架势,这会儿便停了。

    攻势停下,韩溯川便偏头望向最开始伤了楚弦的那支箭,目光逐渐幽冷。

    这支箭与他方才所击落的几支都不相同。通体漆黑,他一眼便觉得此箭非同寻常,较寻常铁箭更为厚重,尾部镌刻了繁重的图腾纹饰。虽辨不仔细,也能给人一种古老又神秘的感觉。

    韩溯川伸手,准备将那支乌黑的箭矢拔出。

    树上的楚弦立刻惊道:“别动!”

    韩溯川目光沉沉看了她一眼,重逢到现在,只出现过嘲讽,鄙夷,冷淡,诸如此类情绪的面容上,难得流露出着急的表情。

    郁结的心情稍事舒缓,却又在瞧见她青衣上因箭矢擦过而沾染的血迹时,复归阴郁。

    那支箭绝非俗物,仅仅擦过,楚弦伤处仍旧在不断漫血出来。

    当即不再有任何犹豫,一把将那支乌黑箭矢取出。

    入手冰凉温润,箭头从泥土中拔出居然粘不上半点污垢,箭头有一个极细的小孔,他凑近端详,忽然,一支扑棱着脆弱双翅的小虫朝着他的脸扑来。

    当即挥手一挡。

    小虫子自是被他挥出的内劲粉碎。

    却在粉碎的那一刹那,看着漂浮在空中的齑粉,顿觉不详。

    楚弦在出声提示后,见他有了放弃的意图,便转头寻找对方躲避之处。

    哪里知道,就她转头的一刹那,韩溯川就将那箭拔了出来,还中了招。

    当即也不再继续猫在树叶中隐匿身形,急急跳了下来,凑到韩溯川身前,抓着他那只在这瞬间便肿胀起来的手指。

    “只是肿了。”韩溯川把手收回去,看着四周还未飘散的齑粉,微微皱眉,“那虫子应当有毒,咱们先离开这。”

    说着,便抬步转身。

    甫一动,只觉脑中一阵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差点没稳住身形倒下去。

    不光有毒,还是奇毒。

    缓过来后,韩溯川目光更冷,盯着楚弦低声喝道:“快走!”

    但是楚弦向来叛逆,韩溯川心知肚明,见她一动不动,面上染了几分急迫,抓着她的手强忍下胸腹中与头部不适,妄图拽着她离开。

    即便如此,楚弦仍旧不肯动,只面色复杂望着他。似乎还有些埋怨,埋怨他为何不听劝告,乱了她的计划。

    韩溯川不知自己中的什么毒,但看这毒发作如此之快,便肯定不是什么平常毒药。

    他是死是活已然无法确定,但楚弦还没事,还能离开。

    于是再开口时,嘶哑的嗓音下意识带上几分恳切:“阿弦……走啊……”

    多亲昵的称呼。

    曾经有多欢喜,时隔两年之后,便有多难受。

    楚弦目光颤了颤,垂下眼眸,避过他的目光,强横地拽起他肿得不成样的手指,果不其然,在那上面瞧见了一道极细小的伤口。

    “那是火狐养出来的噬心虫,本身没什么用处,但这是她从许多种不知名的小虫子里挑出来的,唯一能承受噬心散毒性的虫子。她将这虫子当成暗器,不碰倒无事,一旦将其碾死,虫子死后的汁浆,碎裂的粉末,沾染到伤口,便会随着你的经脉血液流转,直至心脏。”

    楚弦淡淡解释,从他手中拿过他的剑,在他那道小伤口处划开一道,登时沁出血珠来,不过这血珠是乌黑色,任何人见了都知道这血颜色不对劲。

    “噬心散是她专门用来对付像你这样她正面应对毫无胜算之人的后招。你不会马上死,毒素进入心脏之后,会逐渐将你的内脏腐蚀成一滩脓水,大概,也就几个月的过程。”

    说着,楚弦将那只手指放入口中,对着被她划开的口子用力吮吸,再放开时,吐出一口浓黑腥臭的血。

    “解毒也十分容易,趁着中毒不深,吸出来便好了。”

    末了,再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粒丸药,直接塞进了一直不发一言,静静望着她的人嘴里。

    “那你呢?”咽下了药,韩溯川望着她的目光复杂。

    如此细的伤口,几乎都快结痂,都能被这毒侵蚀进入,直接用嘴碰过的呢?

    楚弦轻笑一声,将别在腰间的玉箫取下:“我?我当然无事。若是死在自己研制的毒药下,可是个大笑话。”

    噬心散是她所做?

    火狐凭着这东西杀了多少人?

    韩溯川想问她,知不知道这东西做出来的后果,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被她遇见,像今日这般被救及时。

    她是不是,真的已经,对人命毫不在意。

    他却不能问。

    “韩溯川,你已有天下皆知的未婚妻,便莫要再如此叫我了。”楚弦没有望着他,面容上浮起一丝讥讽的笑容,刺痛着他的心口,“楚弦是什么人,夏蝉是什么人,哪里敢与韩公子攀交情呢?”

    最伤人的并非说出口的言语,而是这些言语,皆是事实。

    已不是两年前。

    如今的楚弦是中原武林盟正在追杀的摧山一派灭门凶手,夏蝉是千奇殿明码标价的毒医。

    不是他问柳山庄,神医屈术之徒。

    更不是他相伴身侧同进同出的恋人。

    韩溯川深吸了一口气,将心潮起伏按压下去,默然调息看她取出那支玉箫,放在了还沾着他血渍的唇边。

    楚弦手中的玉箫是支断箫,用金箔续接。若是有二十余年前的旧人在,定能认出她这支断箫。

    当今江湖已不是从前,那些旧人要么隐世,要么故去,难再找到能探听当年隐秘之人,故而她持箫不算低调地行走江湖两年,半点往事都未在她眼前揭开。

    近来本就因为探查往事毫无进展而烦闷,又撞上韩溯川招惹她,这还不算完,火狐分明知道她的逆鳞所在,居然还敢如此挑衅!

    楚弦觉得,有些气,憋在心里憋久了,是要出问题的,该撒气撒气,心里痛快了,比什么都重要。

    箫声骤起,悠扬低沉,忽而急促地转音跳跃,愈发尖锐激烈。

    肃然清悠的箫音此刻却掀起金戈杀伐阵势。

    四周隐匿的毒虫蛇蚁仿佛疯了一般,纷纷惊慌逃窜,韩溯川绝未想过,此处竟能有如此多的毒物。

    那些毒物似浪潮,一波一波从韩溯川眼前涌过,而后留下一地尸体。数次之后,巨树之下已然腥臭难当,到处都是毒物尸体,甚至混杂着几只飞鸟。

    山谷中早已被火狐用毒物占领,能见到几只活的飞鸟,也算稀奇。

    见状,韩溯川微微皱眉,压下胸口气血翻腾,这才重新聚集被噬心散打乱的内力,抵挡这一阵强过一阵的攻击。

    江湖中有一门功法,是以声音携带内劲,凭着深厚内力,可以一敌百。从前便有前辈一声怒吼,数百英雄豪杰气血翻腾,重伤在地。

    楚弦此时与那位老前辈所用功法无甚不同,只不过将人声换做了乐音。

    他想了想若是楚弦张嘴怒吼,那姿态,当真是浪费了这样一张精致秀美的容颜。

    如此即便场面上毒虫尸体多了些,青衣女子衣带翻飞,秀眉舒展,眼瞳清澈隐含神光,月光在她身侧笼上一层又薄又轻的清纱,也是自有一派出尘气质。

    只是那股迫人的杀意太过煞风景。

    经过金戈铁马杀阵之音后,林中除开箫声一片寂静,于是楚弦按在玉箫洞口的手指位置一错,箫音愈发高吭,附着的内劲也愈发像千钧重石压在心头。

    饶是韩溯川这等武林中年轻一代翘楚,内力深厚,在刚被毒物侵蚀之后,也觉得心头难受,脑袋鼓胀,几欲作呕。

    若非她方才为他解毒,他甚至有一瞬怀疑,她会在这里用这种方式报复他,一个不留神,便可以顺手将他解决了,以泄心头之愤。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抵挡不住的时候,林中响起了一声闷哼。

    紧接着火狐的痛苦哀求响起。

    “别吹了别吹了!小蝉我错了我错了!”

    箫声骤停。

    “既是认错,不该当面表达诚意么?”

    楚弦含笑垂眸摩挲着玉箫断裂处的金箔。余光瞥见火红的衣衫裹着娇小的人影狼狈地踉跄摔出,恰好摔在韩溯川面前。

    韩溯川抬眼便瞧见先前还算稚嫩娇美的面容上,七窍都沁出血珠,心下微惊。

    她们到底是旧相识,先前看她们交谈,似乎交情并不错。

    他未想过楚弦一出手,便如此重。火狐勉强能算一流高手,被她直接用内劲压至七窍流血,便是伤了底子。

    哪知楚弦挑眉,凑近看了一眼,抹掉她眼角的血珠放在鼻下一嗅,便皱着鼻子眉头将血擦在火狐衣衫上。

    火狐浑身颤抖似乎极为害怕的模样,强忍着躲避的冲动,满脸嫌恶却遮挡不住。

    “难为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找到只鸡杀了骗我。”楚弦道。

    韩溯川一时无言。

    楚弦擦干净手,像想到什么似的,偏头看着山谷一侧高地,提声道:“落暮,故友前来拜访,你用毒箭接待便罢了,却连面也不露吗!”

    果然还有人。

    韩溯川随着楚弦的目光看去,一旁的山腰处隐约有一道乌黑的人影,与黑夜几乎融为一体,还有一点寒芒隐约闪动,与他先前拔出的那支箭矢的箭尖一般无二。

    过了一会儿,那寒芒消失,大概是收起了再攻击的心思。地面的那支箭,却跟长了翅膀一般,朝着那人飞了过去。

    这世上当然没有什么长翅膀的箭,韩溯川凝神看去,月光下有一道极细的光牵连着那支箭,将它拽了回去。

    坚韧、无色。

    天蚕丝。

    蜀地赵家早已失传了养天蚕制造天蚕丝的技艺,如今还存于世上的天蚕丝几乎都有记载去向。而这一根横跨整座山谷的天蚕丝,说是价值连城都不为过。

    而这样一根天蚕丝,绑在了一支平日里定然是有去无回的箭上。

    与他所想一致,那支箭不同寻常,甚至要以天蚕丝绑住,避免遗失。

    韩溯川看楚弦这见惯不怪的模样,便也没有开口问。

    至少如今不是什么好时机。

    那叫落暮的,几乎只是转眼间,便从山腰处落在了他们面前。

    此人一身黑衣,一张黑铁面具覆在脸上,只露出两颗眼珠子漠然地望着他们,口部位置被精心钻出几排孔洞,方便呼吸,也方便他说话。

    身后背了一把弓,两个箭囊。一个里面是那种乌黑镌刻花纹的箭,一个里面则是再平常不过的箭。

    看清此人打扮和武器,韩溯川当即心神一凛,脑中浮现一个他久闻之人。

    百步杀神,黑鹰。

    一手箭术天下无敌,有传闻他是羽峡箭鬼的后人。只是羽峡早已覆灭,黑鹰也一向沉默寡言,流言便始终只是流言。

    这位只露出眼珠子的高大男子目光停留在楚弦左手受伤的地方片刻,开口的语调说不出的怪异僵硬。

    “抱歉,伤了你。”

    楚弦似乎没想到他会道歉,愣了片刻,道:“无妨,你也只是想给炎歌出气。”

    这高大男子漠然的目光又落在韩溯川身上,分明让人觉得有几分气愤,但说出口的话语平稳到木然,没有丝毫感情。

    “我只是想杀他。”

    韩溯川下意识轻笑一声,作为中原武林盟盟主独子,又是问柳山庄少庄主,年纪轻轻没长成个废物,反而成了数一数二的人物,在江湖中名声赫赫,招来忌惮暗杀和仇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这位专擅用弓箭的暗杀者居然也想要他的命,还是楚弦的故友,有意思。

    楚弦果然双目微眯,用玉箫敲了敲他的铁面具:“喂,你接了什么活要他命了?”

    “没有。”

    男子否认,冷酷的目光却像毒蛇一般缠绕住韩溯川,似乎还有一些不甘的愤懑。

    “他让你不高兴。”

    余下三人皆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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