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统六年初一,为贺太后撤帘、皇帝亲政,皇城之上烟火绚烂,似流星一般划过长夜。皇城之外万家灯火热闹非凡,内忧外患的景朝此刻竟像个太平盛世。
这太平盛世的一角,有一处也十分热闹。
却不为皇帝亲政,为的是千两黄金。
黔安一间偏僻破败的小客栈中一点烛火点在中央。
身处深山,倒是十分幽静,靠近客栈,已隐约可闻嘈杂人声。
门被轻巧地推开,青衣女子目光冷淡地朝黑暗里扫了一眼,四周黑暗中堆满了人,或坐或站,或寒暄或打斗,喧哗吵闹。偶尔在烛光中一闪而过的面容皆是覆上轻纱或面具,无一例外。
“哟,小蝉来啦?”
她如今叫夏蝉,是个毒医。
与她打招呼的是个身形稚嫩的红衣少女,脚下金铃随着走动晃出的清脆声响,水灵的大眼里颇有几分怨气。
“我说呢,我们明明人都到齐了,怎的殿主迟迟不出现,原来是在等你,可叫我好等。”
红衣少女面上覆红纱,透过红纱颊边有一道金色火焰纹,看她明眸善睐,身形又小巧可爱,脚下几步却是已显深厚功力。
她的熟识,火狐。
“上次跟你说的毒粉,带了没?”火狐四下打望一眼,凑过去悄声道。
夏蝉无奈,朝她微微颔首,便找了个僻静角落审视四周。
她这两年深居简出,在千奇殿做了个无足轻重的小小毒医。
而她第一回做毒往外卖时,过于良心了些,现如今在他们这行当中,倒有几分名气。
火狐且算其中一位雇主。
可她俩喜好南辕北辙:她崇尚毒药要贯彻“毒”,由内而外,都得像个“毒”;火狐却是喜好一个出其不意,特地叮嘱她要给毒添上些果香花香,越香甜越好。
在她看来,这简直就是暴殄毒物!
是以对火狐,是能避则避。
今日绝对是时运不济。
不过来都来了,千两黄金的买卖看看热闹也无妨。
嘈杂的人声中,殿主出现了。
客栈中只有一点烛火,十分昏暗,破败客栈的二楼立着一道臃肿的影子。
夏蝉望过去,落在她身上的那道目光立刻挪走了。
“召各位前来,是有一桩不指定人选的好买卖,价钱想必各位已有所耳闻。”
音似方外魔音,带了些许缥缈之意,令人无法分辨他的声音特征。
聚集在此处的“侠士”都是为了那千两黄金而来,听殿主开口便是说这事,夏蝉便见众多目光皆紧紧盯着那道臃肿的身影,眼里尽是贪婪与喜悦,宛如久饿狼群忽见了肉。
火狐跟着夏蝉到了角落,眼中隐含雀跃:“千两黄金,你去不去?”
手在桌面下拍她。
“要看是什么活,你知道,杀人越货的活计易惹麻烦,我不喜欢。”
她从袖中掏出几个小瓷瓶,递了过去。
“可这里大多是这种活。”火狐喜滋滋接过收好,又恨铁不成钢看她一眼,“这种活才钱多。”
“五百两黄金。”夏蝉微笑。
“……”火狐一口气哽住,努力压低声音,“抢钱啊!老熟客了!”
“那一百两吧。”夏蝉十分友善。
“谁随身带一百两金子啊!”
“五十两总有了吧?”夏蝉拎着手中玉箫,轻轻敲了敲桌子,略微不满。
火狐悻悻然付了钱,哀叹:“我接个活才三百两黄金,跟你买个药就五十两,敢情我都在替你卖命呐!”
“你可以不找我买啊。”夏蝉将黄金收好,看着因黄金千两的买卖而议论纷纷的众人,语气真挚,“觉得我定价贵,可以加把劲多挣些。你看静轩坊的武器多贵,不还一样有人倾家荡产去买?我这里,是一样的道理。”
火狐才痛失金钱,心情不痛快,当即一拍桌子大喝:“那买卖,我接!”
屋内戛然静止。
千奇殿主看着她,不慌不忙问道:“你真要接?”
“接!说吧,什么事!本姑娘最近缺钱!”
缺钱两个字说得极重,夏蝉忍不住笑了一声悄声道:“付了五十,还剩四百五十两金。”
火狐差点从椅子上滑倒。
千奇殿中,火狐排名较前,她这气势一上来,在座的各位没一个敢出声。
殿主扫视一圈,落在夏蝉身上,却见夏蝉漫不经心转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于是他叹了口气:“雇主要求将秦可言截出。火狐,你还能反悔。”
“秦渊的女儿秦可言?问柳山庄未来的少夫人?”人群中有人问道。
殿主点了点头。
众人哗然。
“接!”火狐摸着袖中那几个小瓷瓶,咬牙切齿。
殿主目光却停在静坐的青衣女子身上:“无人有异议么?”
夏蝉倏然起身,口吻淡漠:“没有。”便起身离开。
“那这黄金千两,归我啦!”
言罢,红衣少女干脆利落伸手掷出手中捏了许久的铭牌,跳至放置烛火的桌面上,霎时间成为这间屋子里万众瞩目之人。”
殿主勉为其难收下铭牌,叹道:“那么,此桩买卖便归火狐了。”
一张羊皮卷从殿主手中掷出,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红衣少女之手,少女摊开一看,果真便是这笔千两黄金买卖的雇佣书,当即喜不自胜,问道:“若我做成了,是否能在榜上排进前十?”
千奇殿有个榜单,排名越前的侠士,接买卖的定价越高。
而这排名,每年根据成交总金额进行更新。
若毒医买毒的收入可作为凭证计入榜中,那夏蝉光靠卖毒就能卖进前十。
殿主不置可否:“得待你做成才知。”
众侠士心情复杂,火狐欣喜万分,陆续从屋子离开。
等最后一人走出屋子,整间破旧客栈被一道雄浑的力道从内而外摧毁殆尽,客栈外的众人互相看了一眼,便见惯不怪地各自离开。
千奇殿一向神秘,没什么好惊讶的。
夏蝉走了不久,身后便有一只巨大的黑犬跟了上来。
黑犬两只乌溜溜的大眼十分可怜地望着她,还撒娇一般呜咽一声。
这狗她认得,老家伙的狗。
一人一犬对视良久,夏蝉还是败下阵来,跟着黑犬避过其他侠士走了另一条路,到了一个地方。
一棵菩提树,一方石桌,两张石凳。
石桌上摊开一张羊皮卷。
她坐了下来,读着羊皮卷上的委托:有贼人欲对秦氏遗孤不利,望千奇殿请毒医相护。
夏蝉:“……”
前一单生意劫秦可言,后一单生意护秦可言。
这两桩生意,千奇殿可真是接得好。
接得更好的是……
保护秦可言要毒医?
把她毒死就不用担心贼人对她不利了?
况且,这千奇殿中所有毒医,除开她有武功,哪个去了不是给人家当下酒菜给切了?
这单接了,免不了要跟火狐碰撞,她剩下那四百五十金还要不要了?
而且……
秦可言不是有个名冠天下的未婚夫么?韩溯川那么有能耐,自己护着不就成了?跟千奇殿请什么护卫?钱多得慌?
夏蝉当仁不让地拒绝。
殿主苦口婆心与她来来去去拉扯数个回合,最后叹气:“但这单是韩溯川点名要你。”
他们这两年井水不犯河水,江湖不见的,韩溯川闹得什么鬼脾气!
夏蝉怒从心头起:“凭什——”
反驳戛然而止,她看见殿主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
铜钱并非普通铜钱。
本朝铜钱外圆内方,暗合天圆地方。
这枚却是外圆内也圆,铜皮包了乌金,还方方正正刻了四个字,忠勇义信。
这些倒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铜钱是她当年找静轩坊专门做来给韩溯川了断前缘的。
那时她多决绝:“他收留我三年,我还他三个人情,此后恩怨两清,各不相欠。”
如今就有多糟心。
他怎么知道她在千奇殿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已经拿出这枚铜钱来。
她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但说出去的话,好歹会做到。
夏蝉恶狠狠地抓走铜钱,没好气地问:“那你接什么绑秦可言的委托?”
“天地可见!火狐那份委托可是半年前就给我了,一直没人去,委托人不断加价,到了现在千两黄金的地步,闹得人尽皆知……”殿主声音逐渐变小,最后只剩沉默。
飞过一只雀,爬过一只鼠,扑来一只黑犬将鼠叼进了嘴里,雀鸟惊起。
“时间,地点。”夏蝉终于松口。
半个时辰后。
夏蝉踹开了黔丰客栈天字一号房的门,气势汹汹自报家门。
“千奇殿夏蝉,见过韩公子秦姑娘。”
屋内一男一女正在交谈。
女子清秀,男子俊朗。
十分般配的一双俪人。
门一打开,夏蝉便瞧见女子十分熟练地尖叫一声躲在了白衣男子身后,白衣男子寒星般的双眼对上门口的她,几不可察地微微皱了眉头。
是厌恶吧。
夏蝉心中淡哂,将羊皮卷扔在他面前:“当护卫是么?可以,我接。从现在开始,我在她身边寸步不离。”而后纤细的手指点着韩溯川,“韩公子可以出去找掌柜另外要一间房单独住。”
韩溯川敢带未婚妻见她这个旧情人,就别怪她不给这位韩大公子面子。
“或者……”夏蝉存着恶心韩溯川的心思故意眼神暧昧地看着他,“韩公子喜欢夜深人静与未婚妻温存时,有人看着?”
从她进门起,韩溯川盯着她的目光就未移开过,听她口无遮拦,终于开了尊口,带有三分讥讽。
“你要是怕护不住,想求雇主帮忙,也无不可。”
“求”字可说得真重。
她什么时候求过人?
夏蝉转身将手中玉箫当空作剑刃划过,房门轰然炸裂。
她拖着已经呆住的秦可言跨出房门,踩在碎开的门板上,不忘对韩溯川做出个浮夸的愧疚模样。
“啊,抱歉,手抖了。天字二号房我已经定下,我带秦姑娘去休息,这间屋子就劳烦韩公子处理了。”
“夏蝉……”韩溯川在她身后,声音冰凉,“蒙上个脸,改个名字,便能当过去的一切什么都不存在了么?楚弦。”
两年了。
没从他口中听见过“楚弦”二字了。
说来她似乎还是个被中原武林盟追杀的逃犯。
旧账晚算不如早算。
“说的不错,是人是鬼,又何必在韩大公子面前装模作样呢。”楚弦冷哼一声,把面纱拽落,踩在脚底。昏暗的烛光勾勒她绝美的轮廓,她回身扬起一抹惑人的微笑:“韩溯川,撕开脸皮,你就能拿捏我了么?”
仿佛是询问,却根本没等回答,拉着弄不清楚状况的秦可言,飘然进了一旁的房间。
关上门,楚弦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了下来。
后背一片冷汗。
“你……就是楚弦?”
楚弦瞥她一眼。
胆小,怯懦,温柔,善良,是旁人对秦可言的评价。
不过再胆小,再怯懦的女人,面对未婚夫的旧情人,也能鼓起十分勇气。
算不上特别。
楚弦将她甩到了床榻上,丢下一句:“睡觉,别多话。”
“你当初为什么……要背叛韩大哥?”
得寸进尺就不讨人喜欢了。
她又走过去,往她嘴里塞了颗药,捂着她的嘴迫她吞下去。
“助眠的好东西,五两金子,明日记得叫韩溯川给我。”
待内间的人沉沉睡去。
她才走到了外间的桌案边,盯着桌上的铜钱,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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