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因为宛成仁的态度让她太过失望痛心,还是多日来心中的那些不满压抑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总之这一次张姨娘看起来并不打算道歉,也不要什么最理智的选择。
她紧紧盯着宛成仁,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悲凉,目光扫过宛言,更带着无尽的恨意。
可是宛成仁不知在想些什么,眸光只是轻颤了一下,面对着她满眼的委屈失落,往日的心疼在意却并不见多少。
他眉头紧蹙,语气中是压抑的怒气,说出的话也有一种压迫之感:“思恭,我再说最后一遍,道歉。你只要肯道歉,此事就当没有发生过,言儿和容儿不会再追究,我也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说了,我不会道歉!我没错!”张姨娘梗了梗脖子,铁了心不愿低头。此事她实在冤枉,这样认下来算什么!
宛言此时才算正眼看了看她,她现在这副模样看起来反倒让人没那么鄙夷了。可这样的心思不过一闪而过,随即而来“彭”的一声巴掌声,一下子打断了她的思绪。
宛成仁竟然打了张姨娘!
屋内众人一时越发静了,谁也不敢弄出什么声音,宛言也略有些诧异,可诧异之中,却多了几分心寒。
宛成仁虽然打了张姨娘,但是在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他还是对她有些几分心软和怜惜。此刻所作所为,虽然看起来是有些过分,但是实际上却是有几分良苦用心。
毕竟,能用一句道歉解决的事情,何必闹到不可收拾,若事情真闹大了,到时候受苦的还是张姨娘。他这么做,其实说到底还是存了护她的心思。不管是为了家族体面还是念着旧情,他还是念着她的。
只是,平素也算聪明的张姨娘,此刻身在其中,因着对宛成仁太过在意,竟全然没有看出来一丁点问题。
宛言唇边浮上了一丝冷笑,她目光戏谑地看着两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且不论这背后究竟为何,看着张姨娘难受,她心里便痛快。
方才打了人,宛成仁的手微微颤抖,脸上飞快的掠过一丝不忍。可那不忍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便消失无踪。
张姨娘一脸震惊地看着他,脸上火辣辣的,似乎都感觉不到疼了。比起脸上的疼,心里疼更甚。
此时此刻,当他的巴掌落在脸上的时候,她还是不敢相信刚才宛成仁竟然动手打了她!
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他对她一直偏爱有加,甚至因为对她的偏爱,对宛如也多有疼爱,更有甚者,他会为了她将自己的正室夫人弃之不理,对嫡出的女儿淡漠疏离,不顾世俗礼法,让她一个妾室主持后宅中事。
可是如今,他竟然动手打了她,以此逼着她向一个他才认识没多久的女人道歉,逼着她向自己最不愿向其低头的人道歉。
他的一巴掌,打掉了她辛苦维持多年的面子,打掉了她最在意的尊严。这一巴掌,不只是打在她的脸上,更是打在她的心上,让她痛彻心扉!
“你打我?”张姨娘哽咽着呢喃,眼中是无以复加的伤痛,“你以前从不会对我这样的,如今你为了旁的人,竟然打我!”
宛成仁的手微微颤抖着,可仍旧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只是道:“我说,道歉。”
“我说了,我没错!”张姨娘被这一巴掌打得越发不管不顾了起来。
“你……”宛成仁气急,抬手欲再给她一巴掌,却见宛明从外头急匆匆赶来,身上的衣衫被雨水打湿了大半,可见来时匆忙。
“父亲!”宛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张姨娘护在身后,“父亲,您与娘亲恩爱多年,如今何须至此!不管娘亲做了什么,都不能动手啊,您这一巴掌下去,将多年夫妻情分置于何地啊!”
宛成仁见他前来阻拦,愣了一下,刚才高高扬起的手一下子垂在了身侧,瞥了瞥头,脸色郁郁。
此时一旁的宛如才醒过神来,方才那一幕她简直就是被吓傻了,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宛成仁会对自己的娘亲动手。她紧紧搀着张姨娘的手臂,虽然说不出什么,可她知道,自己想要陪在娘亲身边。
屋里一时有些静了。
在儿女面前闹成这样,宛成仁实在觉得太不体面。加上如今自己唯一的儿子出现在这里,他又怎好再继续下去。只是,若非如此,张姨娘今日又如何全身而退。
正思量间,忽听宛言的声音在一旁淡淡响起,她的声音不大,但却足以让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听清楚。
她说:“三弟此时心急,实在是一时失言了。姨娘只是妾室,如何能与父亲同称夫妻呢?”
这话此时听来无疑是为本就混乱的场面再添上一把火。
张姨娘的脸色已经沉到了谷底,往事历历在目,就算这些年她掩饰得再好,可是妾室就是妾室,这一点,她永远都抹不去。这永远是她心底最在意的事情,最不愿被别人提起得忌讳和伤口。
这是现在,这伤口就被宛言轻飘飘地撕了开来。
察觉到她的身子颤了一下,宛明抬手揽了揽张姨娘,随后目光复杂地看向宛言,见宛言冷漠地迎上他的目光,他心中微微诧异,话里更带着几分苦涩:“刚才的事我也略有耳闻,我知道我的面子在二姐姐这里算不得什么,但是还是想请姐姐高抬贵手。”
“此番是娘亲错了,我不会替她撇清责任,只是我为人子,娘亲有错,自然要替娘亲受过,若是姐姐和华姑娘应予,我愿替娘亲道歉,有什么罚我也愿意受着。”
他说得如此诚心,华容闻言看向宛言,却见她脸上并无什么波动。
宛言只是越发冷漠地瞥了宛明一眼,忽而问道:“若是有朝一日张姨娘犯下比今日更大的过错,三弟你也要替她受过吗?你要知道有些东西你承受不起。”
她这话说得宛明摸不着头脑,只道:“以后的事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可此时此刻,我愿意替娘亲受过。”
他话音刚落,作势便要行大礼,见状,张姨娘猛地拉住他,咬牙切齿道:“明儿,你给娘听着,娘不要你向任何人低头,尤其不能向她们两人低头。”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似是想明白了什么,闭了闭眼道:“不就是道歉吗,我道歉。”
说着,她一把推开宛明和宛如,只觉面上羞恼难耐,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可她仍旧在一屋子丫鬟仆从面前,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微微颤抖,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是我的错,还请华姑娘和宛二小姐原谅我这妇人见识粗浅,不要计较了。”
事已至此,也该见好就收。何况,对于宛明,宛言到底还是有所顾忌。好在今日的事情能有这样的结果她也算满意,是以,她点了点头,漠然道:“还请姨娘往后谨言慎行,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如此,今日之事我便不再计较。”
“不过此事还是应该问问华姑娘的意思,毕竟被下毒的人是她,我自然不能替她做主。”
宛言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华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很快却又消失无踪。她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张姨娘和宛明,轻咳一声,柔声道:“蒙宛大人错爱,我在府上叨扰多时,本也就欠着情分,既是如此,我便也不再追究,只是希望姨娘今后莫要再行如此歹毒之事。”
闻言,张姨娘垂首在地久久没有抬起,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是。”
至此,闹剧方休,宛成仁也不愿众人继续在此,交代告诫了几句将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之类的话,这才便命人将张姨娘带回西风院闭门思过,剩下的人也各自回去。只有宛言借故担心华容伤势,方才在此处多呆了一会儿。
直至听见众人走得远了,华容这才抬头看向宛言,问出了方才的疑问:“没想到宛姑娘你这么容易就放过了她,我还以为你要将她送去见官呢!”
宛言苦笑一声:“送去见官?看方才父亲那模样,说句难听的话,即便今日出了人命,只怕他也是要护着张氏的。能够这样,也算够了。比起将她扭送官府,我也要让她尝尝被父亲冷淡的滋味。否则,我只怕她以后没机会了。”
她话有深意,华容不知她的谋划,也不知这背后究竟有什么隐情,可看过了方才那一出好戏,她自然也明白宛言处境:“我原本还好奇,你身为家中嫡女,当初为何会对我说那些话,又为何会要我入府借此给那张氏些许眼色,直至今日我才知道,原是我想得太过简单了。”
闻言,宛言目光忽而严肃了几分:“既然你之前没有看透,这一次就不该冒险行事,我原先告诉你,之后如何要看你的本事,可我没让你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今日这件事,就算旁人不明白,但是宛言知其中端倪。她一开始到浣花阁的时候,也是真的被华容给吓着了,之后,才慢慢觉出不对来。
早知被她看穿,否则两人刚才一唱一和也不会如此默契。华容笑了笑,不甚在意:“一切还是瞒不过二小姐。虽说这些法子险了些,可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只可惜,即便是赌上性命,换来的也不过是将她禁足罢了。”
“事情既然过去了,也就不要再提了。”宛言颇有些语重心长,“你这件事做得还是太欠考虑了,事先也未曾与我打过招呼,我方才还以为你真的出了什么事!”宛言想起刚才的事,不免还是有些后怕。若是华容真的因此出了什么事,那么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原谅自己。
“为防留下把柄,以后再让人攀扯到你的身上,我自然要做得周全些,有什么问题我一个人扛着也就是了。”华容笑笑,对于自己的这条命,她似乎还没有宛言看重。
见状,宛言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道:“你是从何处弄来的旧年的夹竹桃的花粉和汁液?”
“我平素也喜欢鼓捣些花花草草,这夹竹桃的花粉是我先前在家里存下的,总是想着以后万一遇到什么危险,也好拿出来用,所以一直带在身上,想不到这次还真的用上了。至于张姨娘的院中,因她前些时日故意与我交好,倒给了我机会做些手脚。”华容淡淡道。
“想着拿来以备不时之需自是好的,可以后万不能再用到自己身上了,若是你死了,你的仇还怎么报?不管怎样,都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这次的事,我会再让人细查查,既然做了总要真的万无一失才好。”宛言再度叮嘱道。
华容点点头,看向她:“我知道你会帮我的。你既然答应了我,我相信你不会骗我的,就算我死了,那些事也不必我担心。我的仇你会替我报的。”
“你的仇,要你自己来报,我只能帮你,不能替你!华容,你家里没有什么亲人了,以后千万不能轻信于人,人心险恶,远远远超你的想象。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不是一件好事。牺牲自己去伤害敌人的法子也绝不是什么聪明的法子。”
“连你也不能相信吗?”华容问道,“我与你虽相识不久,却总觉得已经认识许久了似的,在一处颇为投契。”
“坦白说起来,我与他人无异。”宛言笑笑,“不过这一次,你可以信我。我应了你的事,自然会做到。”
华容看着她,转而道:“好,那我们就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不如你同我说说,要如何替我解决家中的事?依靠你爹只怕是不行的,难不成……”
她忽然想起什么,语气有些揶揄道:“难不成是要去找宸王殿下吗?”
见宛言看她,眼中带着几分询问,她忙解释道:“我在府中这几日偶尔也听到了些风声,加上有一日我在外头远远瞧着你与一周身贵气的男子走在一起,想想也便明白了。”
宛言点点头,可因她的话,心里又是忧虑重重:“你的事情的确不好办,我去央他出手,或可轻松一点解决此事。”
“只是看你在家乡状告无门,便知当地官府几乎都与孙家有所牵扯,此事怕不是一件小事,一个闹不好,怕会动摇当地官场,更有甚至,整个大梁官场都会因此有一番变故。”
“是以,宸王他若应了此事,且要彻查到底,虽说能博个好名头,可同时也必会招来一些人的忌惮对立,此举有利有弊,且还不知到底能得个什么结果。”
华容看出了她的心思,问道:“所以你在想,到底要不要去央他办理此事?”
宛言点点头:“若不去央他办这件事,我便自己出手也未有不可,只是会艰难些。即便最后事情未成,我也会为你手刃仇人。不过,报仇有时候不是单单抵命就够了的,更重要的是,让你一家的悲剧今后不要再在其他人身上重蹈覆辙。”
她有此一言,华容亦是赞同:“姑娘说的是,我也是这样以为。不过……”她话锋一转,忽而问道,“宛姑娘,其实,你很喜欢那位宸王殿下吧?”
宛言被她突然的发问问得愣了一下,不解道:“何出此言?”
“我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也能想到你从前定然受了不少委屈,这些日子与你相处下来,也知道你不会轻易对人敞开心防。可是对他,你却为他思虑良多,真心担忧他的处境,如此,还不是真心喜欢吗?”在这一点上,华容倒是看得清楚。
想不到自己对他的心思不知不觉竟袒露无遗,宛言点点头,又听华容道:“两人若是真心要携手一起走以后的路,便要真正地信任对方,你为他担忧固然是好心,可是我想,他却更希望你有事能同他说明,两人一起面对。风雨同舟,亦是真心所期。”
说着,她又笑了一下:“不过,我说这些可不是劝着你去求宸王殿下为我家的遭遇做主,我知道你既然答应了我,就会替我办到的,我是希望孙家能得到应有的报应,也希望那些贪官污吏受到惩罚。可是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官场之道,远比想象得要复杂不少。”
她说得倒是坦诚,宛言回之一笑,已然有了主意:“是我思虑太多,本该潇洒些才好,只是我个性如此,即便是知道不该,有时候还是忍不住犹豫再三。”
“其实这件事,由他去做最好,他既帮了我,也算我送他的人情,到底要怎么处理,相信他能够平衡。我将事情交由他,也乐得自在不是。”
华容的话的确对她有所触动,或许,她应该再多信任谢珏一些。
闻言,华容目光温柔地看着宛言,笑意盈盈地点了点头,眼中却不免添了几分落寞:“宛姑娘,你一定要好好和你的心上人在一起,我此生是不会再有幸福了,能看着别人幸福也是好的。”
这话说得动容,宛言却摇了摇头:“那怎么行,你不要因此灰心,想必你心里的那个人也不愿见你如此自苦。我曾经也有些灰心丧气,可如今却总算是见到了些曙光。若是将来有合适的人,你自去喜欢便是,若是没有,便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总归不要辜负自己就是了。”
话毕,两人相视一笑,宛言似乎又回到了前世与华容促膝长谈的那些日子了。而华容,却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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