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第二个死者也出现了。
小环的尸体被发现时,清晨薄暮里的她已经在池塘里泡得脸色惨白。发现尸体的几位宫人吓得魂不守舍,急忙去找人来捞。
氤氲着水汽的池塘很是安静,小环也安静,只有围观的人群叽叽喳喳七嘴八舌,有恐惧也有好奇。查案的大人未到,其他人也不敢靠近。小环便躺在冰凉凉的地面,像是睡着了一般。
尤不凡与郑直赶到检查,小环的死因还算明确,尸体的胸口扎着一根珠钗,不是溺亡便是失血过多。
“这不是……那位柳妃身边的小宫女?”郑直一眼便认出来。
尤不凡点头,看珠钗款式华丽,并不像是宫女自己的东西,倒像是妃嫔的首饰。她眉头沉下,又问身边宫人:“柳妃娘娘现在何处?”
此刻芙水轩附近,尚不知情的柳妃正在四处询问其他宫人,“有没有看到我家小环?”宫人们都纷纷摇头,没有见到小环的。
“真是,一夜不见人影,这丫头,现在四处闹鬼还敢乱跑。”李微言有些嗔怪。
文妃急忙来寻她,听到她在找小环,不禁面露难色:“襄妹妹…小环她在御花园池塘…”
“姐姐见到她了?这孩子真是,怎么躲懒儿都不同我打个招呼。”
“嗯……”
见到文妃脸色异常,李微言心觉不妙,“她是不是惹了事?被抓起来了?”
文妃觉得瞒也是瞒不住的,便如实与她说了。
李微言先是一愣,然后便朝着御花园飞奔而去。李微言本就不是什么宫妃,如今更顾不上什么礼仪,待到她看见小环那小小的尸体时,发髻散乱,头上的首饰都不知何时散落了。
“柳妃娘娘,我们正有事要问您……”
李微言穿过了尤不凡,直愣愣地走到小环身边。俯下身子,摸着她的脸,试图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死了。“小环?”
小环的小脸冰凉,可神态却像睡着了一样。李微言又拍了拍她:“小环?”
小环的胸口上还插着那支她送的珠钗,鲜血把衣服染得殷红。李微言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她贴近小环,竟能感觉到她死前的恐惧和……不解。
小环是柳妃的丫鬟,却不是她的丫鬟。她始终把这孩子当做朋友。她昨日还盘算着,等出了宫就把这孩子要到除妖司来。
可人怎么会这么脆弱呢?明明昨天晚上还活蹦乱跳的孩子,怎么现在会躺在这里?
“柳妃娘娘节哀,微臣想问……”
“问什么!这么多日你们就没查出一点有用的东西吗!!”李微言脸上的粉黛不知何时已经一团糊涂,她这会儿看起来,很像个真正的疯女人。
“是人是鬼,别人查不出来,你尤不凡难道会查不出来?!”
尤不凡猛得一怔。
李微言很快又收回了情绪。她不该迁怒旁人,就算有错,也是她没有看好小环的错。
侍卫们将小环带走,李微言也只能任由侍卫们收走,哪怕她很想把小环带回去好好安葬。她闭上眼,心中戚然。
“……尤大人,借一步说话。”李微言收起悲痛的情绪,神情平静地看着尤不凡。
“柳妃娘娘请。”
芙水轩中,尤不凡坐在桌前,与柳妃四目相对,正要开口相问,对方却先发制人:“不知尤大人,对此案查到什么地步了?”
“柳妃娘娘,恕臣……”
“若是你与我这般打马虎眼,我自然也不会将真正有用的东西告与你。”柳妃的神态语气全然不似人前,而是凌厉又平静。
尤不凡了然:“既然娘娘开门见山,微臣也不好推辞。……之前皇宫闹鬼的事情,恐怕是出自娘娘手笔吧。”
没有尤不凡想象中的推诿,柳妃大方地认下了罪名:“确实,你是如何查出来的?”
柳妃展现出了交流的诚意,尤不凡也不再遮掩。
“其一是地点,若是寻常鬼魂,一般只会在其死亡之地附近徘徊,而案发几处相隔甚远。其二是阴气,若是怨魂不愿离去,行过之处都会留下痕迹,但几处地点的阴气并不多,并且无法循迹。于是微臣斗胆猜测,所谓鬼魂,应是障眼幻术。”
”仅凭这些恐怕不够。”
“是,这些都只是猜测。直到,微臣在案发地点都找到了一些蛊泥。这些泥原本是极阴之物,却被处理得极难辩查。微臣在一些奇门书中曾见过,这种泥原本是用做巫毒之术,稍加处理改造,便能用作幻术。”
柳妃抿了口茶,并不惊讶。
“但这样的幻术,并非一般人所能操使。微臣在宫中并未找到有巫邪背景的人物。于是,便只能再次回到最初的调查方向,作案地点。一般来说,连环作案的第一个案发地,距离凶手不会很远。也是巧合,那小池塘不远处正好能望见芙水轩的屋顶。再加之您宫里的小宫女总是跟踪,怀疑到您身上,也是难免的。”
“微臣查过,宫中过去也有发生巫蛊之祸,当时殃及的妃嫔皆已打入了冷宫。于是微臣就借了道手谕,去探望了冷宫的娘娘们,又恰好,偶然地问到您的名字。您当时虽脱身其外,可冷宫里的娘娘,心中总是有些怨气。”
柳妃摇了摇头:“这些都只是猜测,并无实证。”
尤不凡笑道:“娘娘实在高明,若是有实证,恐怕此时与娘娘说话的就不是微臣了。”
“至于萧妃娘娘遇害,微臣起初也认为是您背后操纵,案发地虽无阴泥,却有邪术痕迹。而那个小宫女,也极有可能是被灭口。不过直到刚刚,微臣改变了想法。”
“为何?因我悲痛?尤大人怎的如此天真,喜怒哀乐是可以演出来的。”
“可有些东西,演不出来。”
柳妃垂下眉头,沉默不语。
“微臣的话已经说完,现在轮到娘娘您了。”
柳妃放下茶碗,道:“尤大人查案的本事果然不差,而我其实也并不高明,尤大人查不到我宫中的巫蛊之物,仅仅是因为正好用完了而已。巫术施术颇为讲究,介物需随时在手,幻术却非如此,用完了丢墙角便是了。”
柳妃直截了当地说出寻不到物证的原因,让尤不凡哑然失笑,她想过芙水轩有秘法遮掩或是特别的处理手法之类的,但确实没想到竟是如此简单的缘故。
“萧妃遇害之事,出乎我意料,虽说是鬼魂作怪,但是恐怕尤大人并未寻到鬼的踪迹,故猜测是人为。可要我来说,未必就不是鬼。
巫术这种东西,之所以邪,不仅邪在害人,更邪在反噬自身。尤大人不是问过我,可知晓何人生前与萧妃结怨?”
尤不凡点点头。
“全宫上下不都知道,萧妃与何人不和么。”
“娘娘此言何意。”
柳妃的神情突然变得凌厉,郑直如今五感超乎凡人,立刻捕捉到了她的变化,下意识上前将尤不凡护在身后,一手扶在腰间刀柄上,以防柳妃突然动手。
柳妃站起身来,个头还比郑直高上几分。“得了,我要是想动手,你俩走进院子那一刻开始我就有不下十种手段。”
她看着郑直:“你不过才在除妖司待了多久,就成了尤不凡的跟班?好歹也是御史台的上官,又是飞连营中郎将,怎么做人跟班做得这么得心应手,旁人见了,倒要说天师徒有虚名。”
尤不凡和郑直面面相觑。郑直握刀的手又紧了一分,尤不凡更是疑惑,柳妃身上确实是一点法力也没有,她是怎么知道换身之事的?
柳妃的神情又是一变,悠悠道:“郑捕头,在我身体里待得可还习惯?”
“司长……?!”“李微言?!”
入夜,皇帝寝宫之中,谢渊又在一人解着残局,正苦思冥想之际,突然有一只手执棋落在棋盘上。谢渊抬头,来者竟是柳妃。
一无召见,二无通传,她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坐在谢渊面前,谢渊正要发作,但看棋盘,残局已破,他连忙补上接下来几步,果真大胜。“爱妃,竟也懂棋道?”
“略懂一些。”
谢渊重整棋局,又弈一局,却被杀得溃不成军。
“陛下真是够宽心的,宠妃死于非命,竟还有闲心下棋。”
“大胆,你怎敢如此与朕说话!”谢渊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被妃嫔顶撞过,又输了棋,气血上涌,不由得大怒,刚要站起却发现整个人定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来人!”谢渊大喝一声,却并没有侍卫前来护驾。眼前的柳妃倒是不紧不慢地重整棋局:“恐怕要麻烦陛下,与我多下几局了。”
谢渊也并非寻常人,很快便稳下了心神,坐直了身子,紧盯着眼前的女人。他虽已很少去见柳襄儿,但也没有蠢到会认为眼前这个人就是柳妃。“阁下是何方神圣?”
“下棋。”
谢渊仍然试图起身,可动弹不得,只得执棋落子。这局他每一步棋都下的深思熟虑,与对方周旋了几十步后,对方的棋路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他抬头看向眼前的女人,试探性地问道:“李微言?”
李微言挑了挑眉:“陛下聪慧。”
谢渊顿时松了口气。“早说是你啊,真是,这般装神弄鬼的,还假扮成朕的妃子,朕的腿都麻了,快点放朕起来。”
李微言继续不紧不慢地下棋。谢渊摸不着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耐着性子继续与她对弈。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李微言的脸,不禁啧啧称奇:“贤妹,你这易容术是怎么搞的?当真是一点瑕疵也看不出来,是法术?还是面具?”
“臣没有易容。”李微言抬头看他。“臣如今,就在柳妃娘娘皮囊之中,前两日臣还给皇后娘娘送过汤药。”
谢渊想起那日柳妃的怪异行为,顿时豁然开朗。“你怎么会附到朕的妃子身上?”
“说来话长。”
谢渊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李微言如今的面貌,居然觉得这张脸又顺眼起来了,李微言现在是他老婆了?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神奇的事情吗?仔细看看,这五官也还是蛮好看的,脸上虽然有了细纹,些许疲态,可仍然算得上一位美人。
“你能不能,再说一次那个臣妾僭越。”谢渊一想起那天她自称臣妾的样子就忍不住发笑。
李微言嘴角抽了抽:“陛下觉得这很好笑吗?”
“这难道不好笑?朕说你这段时间哪去了,原来是待在朕的后宫里了。”
“臣并不觉得好笑。您难道丝毫不关心原本的柳妃娘娘在哪吗?”李微言盯着谢渊,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到一点惋惜。“她死了,陛下,你甚至没有再来看她一眼。”
李微言严肃的语气让谢渊尴尬地敛起笑容。“若是每个妃子用这套来要挟朕,朕都去看,那恐怕朕可就没时间从后宫出来了。”
李微言叹了口气。“无妨,您不见她,她自然会来见您。”
“此言何意?”
李微言看向门外。
殿前,尤不凡执剑而立,郑直横刀出鞘,随着满月渐蚀,阴气越发深重。
郑直看了眼亮灯的寝殿,心觉奇了怪了他怎么总是帮李微言守门。
“李微言为何这么多日都不曾与我们表明身份?就这么看着我们埋头硬查?”
“司长的恶劣习惯,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若不是那小宫女意外身亡,她恐怕还会继续作壁上观。习惯就好。”打第一次见面开始,李微言就是这个德行,这么多年一点不带变化的。
郑直回想了第一次见到柳妃时李微言那一副活灵活现的妃子腔调,一阵恶寒,“这种不靠谱的上司,尤大人是怎么受得了的。”
“我家司长虽然平时看起来不靠谱,可若是紧要关头只要她在,事情就一定能解决。”
尤不凡对李微言的盲目崇拜一直都是郑直很难理解的。因为无论是论智还是论武,尤不凡在郑直所认识的人物中都是拔尖的,他向来觉得这样的人骨子里都有股傲气,不会轻易服人。
可李微言在郑直眼中则是个怪人,不仅背景成谜,而且性子也古怪。明明是练家子,却在牢里跟人扯皮互殴王八拳……明明看着二十出头的人却天天跟小孩子混在一块儿捣乱。
在江林没个谱也就算了,到了京城还坑得郑直丢了肉身。
郑直实难想象,李微言这样的家伙怎么能张罗出一个正经的衙门,还能叫尤不凡这样的人对她死心塌地。
尤不凡看出了他的不解:“将军未曾亲眼见过司长的本事,不明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此时,满月已尽,不见一点月光,尤不凡与郑直同时感觉到一股逼人的寒气。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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