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直迷迷糊糊地觉得阳光刺眼,再睁开眼时,自己正扶着一把刀,站在巷口。他勉强辨认出这是天师别院的门口,正迷糊着,又想起昏迷前正在迎敌,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就在他双手移开时,手下扶着的那把刀也消失不见。他隐隐觉得有些怪异,怎么周围的建筑似乎高了不少,自己的身子也比往常轻快许多。但他顾不得这些,急忙往院中赶去,他这样昏过去,李微言可怎么办。
可他一进院子便惊得整个人呆住,昨日还雅致贵气的院子,这会儿已经烧得七七八八,漆黑一片了,院中乱七八糟,血迹四溅,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似的。
而尤不凡背着身坐着地上,似乎在抱着什么人的尸体。
郑直心下一惊,赶忙问道:“尤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尤不凡没有回应他,只是沉默地抱着那具尸体。周围的除妖司众忙忙碌碌地收拾残局,还是常恒应了他:“您醒了?我劝您还是暂时别打扰尤司了……”
郑直困惑不解:“常兄,昨夜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常恒听他这么称呼自己也是一愣:“司长……你叫我什么?”
听到常恒称自己司长,郑直也是一头雾水:“常兄为何唤我司长?”
闻言常恒脸色大变,往后退了一丈远:“您该不会还没清醒呢吧?”此话一出,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停了下来,盯着郑直。
郑直被盯得头皮发麻:“什么醒不醒的……常兄,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此处到底发生了何事?”
尤不凡终于放下了怀中的尸体,转头看向郑直。“司长,现在不是开玩笑的好时候。”
那双凌厉的眼此时眼圈通红,看得郑直呆住。尤不凡哭了?她哭了?!等等,司长?“尤大人,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是郑直啊!我还要问你们李微言在哪呢!”
此言让整个院子又陷入了不可思议的沉默之中。
“郑直……?”常恒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眼前自称郑直的司长,大脑有些混乱。尤不凡也皱着眉头盯着他。
“是啊,我是郑直。”
常恒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镜子摆到郑直眼前,郑直刚想说你给我女孩子家的玩意儿做什么,便从镜中看到了李微言的脸,这下子,他也沉默了。
他突然意识到,现在常恒和尤不凡看起来都比他高。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染血的锦袍还有不算平坦的胸部,以及一双对郑直而言过于小的白嫩双手。再一抬头,这才注意到尤不凡身后躺在地上的尸体,正是自己。
他的瞳孔,地震了。
“这…我怎么…死了…”他开口发出声音,然后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发出的都是女子的声音……
他又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水缸前,看到水里李微言的倒影,激动之下双手缸一用力,整个缸就碎得四分五裂。
“李——微——言——!!!”
人生是很奇妙的,比如说一般情况下,不会发生你昨天还是一个身高九尺的魁梧大汉,今天就变成了瘦瘦小小的女子的事情。
现在的情况明显很不一般,尤其是变成女子之后,你的尸体就在面前躺着,而你变的这个人还是你好兄弟的老婆。
更不一般的是这个女子今天就该去主持祭天大典了。
所有人都还懵逼着,门口就有人来通传请天师大人易服起驾。
郑直倒吸了一口凉气,震惊且无助地站在水缸的碎片中间。“你们……有谁……知道李微言现在在哪?”
尤不凡转头看了眼地上冷冰冰的尸体,又看了眼面前这个活生生的“李微言”,再看向门外等候天师的太监,大脑飞速运转处理着巨大的信息量。然后她朝常恒使了个眼色。
常恒立刻带人把郑直的尸体收起来放入乾坤袋中,另一波人开始匆忙地清洗地上的血迹。尤不凡抓过郑直的手快步往屋里走,快速从黑漆漆的屋中翻出一个安然无恙的木盒,从中取出了一套崭新的天师华服。
郑直摸不着头脑,不知这是要干什么。
尤不凡皱着眉头开始解他的衣服,吓得他连退几步,“尤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尤不凡步步逼近:“郑将军。”
“嗯?”
“你可知道你现在是在司长身体里。”
“这……”
“今日是祭天大典,司长需要身着礼服主持大典,想必郑将军应当知晓祭天大典是何等重要之事,若是无人主持,届时会连累多少人头落地你也应当知晓,到时候连环杀人案也怕是压不下去,首当其冲问责的便是林大人。如今司长灵魂不知何处去了,你便是我除妖司司长,司天监的天师,可否。”尤不凡越靠越近,郑直险些没站稳倒下去,被尤不凡拦腰接住。
郑直咽了一下,尤不凡的眼睛此时还红红的,那只金眸也就在郑直眼前,不过咫尺。“尤大人……你是哭了么?”
尤不凡撤回身子,别过脸。“没有。”
“总之,先把礼服换上,天师礼仪以及大典章程这几日我随着司长也知晓一些,待会给你说一遍。”尤不凡收拾起心情,又要去解郑直的衣服。
郑直后退半步:“可否让我自己换?”
尤不凡拿起款式裁剪繁复的礼服,挑了挑眉:“你会穿?”
郑直又咽了一下,实话讲他连哪边是头都分不清。
“况且如今你用的是我司长的身子,眼睛闭上,不准看,不准乱碰,我来换。”
郑直无路可退,羞得满脸通红,咬了咬牙还是抱着死志闭上了眼睛。尤不凡说的确实,要是祭天大典出了任何问题,都得连累一大片人,尤其是林大人。
尤不凡利落地褪下他身上沾满血污的外衣,然后再解开里衣,与想象中的瘦弱不同,褪下衣服后露出的是一副颇有些肌肉的结实□□,只是骨架子小,穿着衣服的时候看起来瘦小罢了。
可令尤不凡诧异的是,这副躯体上有着数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造成的新伤口,在司长满脸血的衬托下显得更可怖了。她想不出来这些伤口到底是怎么来的,如今司长也不在,问郑直也问不出什么。
尤不凡先擦拭了遍司长的身体,将她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她本不觉得有什么,郑直的脸却已经红得快冒烟了。他长这么大,还未曾有人这样毫无忌惮地对他上下其手过,哪怕知道这是女子的身体,他还是下意识护着要害处。
见郑直羞红了脸,她也不知为什么有些害羞起来。赶快帮他穿上新衣,系上衣带和扣子。
礼服的制式复杂穿戴讲究,但尤不凡收拾得很迅速。
“尤大人……常常替李微言更衣吗?”
“没有,司长不喜欢假他人之手,我只是在司长试穿时见过一次。”
她向来是过目不忘的。
收拾妥帖后,尤不凡开始教他天师的礼节和大典流程,包括要祭礼如何做,站在何处,从何处进入再从何处退场,距陛下几步距离合礼数,祷词要如何说,事无巨细。
郑直听得头皮发麻,在他的印象里,李微言别说是皇家礼数,便是日常交往都没个正形。“李微言她也精于这些礼法吗?”
尤不凡挑眉看他:“我朝祭祀礼法,从陛下即位起大改过两次,全是司长主持的,你说呢。”
“两次?陛下即位数十载……李微言如今多少岁了?”
“少问。”尤不凡的眼神像刀般剜了他一眼。
尤不凡让他起来演练了一番,僵硬混乱的动作看得她直皱眉头,恨不得把他夺舍了自己亲自上。“你若是学不会,你家林大人可就要人头落地了。”
赶鸭子上架是很难,但是已经别无选择,门外的太监在催促,尤不凡只得更严厉地要求郑直更像李微言一点。
“不要露出这种笑容,司长在严肃场合时是不会笑的。”
“祷词又错了,手臂抬得再高些。”
眼见太阳升得越来越高,没有时间再耽搁,尤不凡只能把这个临时□□出来的“天师”推到门外去,随侍身边以防出错。
郑直忐忑地上了天师的轿子,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他昨天还是个舞刀弄枪的武人,今天就得主持什么祭天大典?
在天师的仪仗往蒙山赶去的同时,李微言睁开了眼睛,眼前是织绣的窗帘。
头疼,疼得要死……
她起身揉了揉眉心。本来借着魂香在灵识界跟那个吸食人脑的混蛋修士好一顿撕,从论道演变成骂人,再演变成动手撕逼。
那混蛋便是李微言曾遇到过的求长生的修士,她那时同他说天地之寿此长彼消,这个王八蛋就吸食别人的生机为己所用,也谓之“此长彼消”,完全无视了后半句,借仙人法蜕的壳子,以实现他那畸形的长生。如今甚至把主意打到她头上,真是修行修进狗肚子里去了。
她当时正要动手送他一个灰飞烟灭,只听见一声“李微言!你给我醒醒——”整个灵识界扭曲成了漩涡,她突然被强行扯离,失去了意识。再睁眼就是铺天盖地的魔物,盯着她好像在盯一块大肥肉。
是魔界。李微言麻了,更麻的是她现在没有肉身。
于是她摸了个方向,看看能不能去找老熟人帮帮忙,刚飞出几十里,就看到无边荒原被烧得漆黑一片寸草不生……她环顾四周,也没见到有魔火岩熔浆河之类的东西,什么玩意能烧这么一大片啊。
好在这不是第一次来,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李微言飞快地摸到了顃霄的地盘。顃霄也算仗义,给她指了条生路,一条唯有身为魔界一部分的顃霄才能创造的生路。
很简单,也很硬核。作为魔界最古老的生命,又是大地的一部分,动用全部力量的全力一击,足够将人打入虚空,入了虚空便能借着灵识回归人间——前提是你没有灰飞烟灭。
而李微言,也确实差点就灰飞烟灭。好不容易才存了一口气回到人间。
如此剧烈的头疼,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击的副作用。李微言抬头张望,觉得周围很是陌生,不像天师别院也不像除妖司。
“娘娘!娘娘你醒了!”一个宫女打扮的丫头端着热水进来,见李微言醒了,欣喜万分。
李微言歪着脑袋看向那小宫女。“娘娘?我?”
小宫女的欣喜又变成了担忧:“娘娘莫不是把脑子撞傻了?奴婢再去叫御医来!”
“等等等等。”李微言扶着脑袋,才发现额头包扎了起来,她从塌上起身,走到最近的镜子前,看到一张全然陌生的脸。美丽倒确实算得上美丽,只是显然不再年轻。但是底子好,便是眼角爬上细纹,也是个美丽的妇人。
而李微言瞬间意识到:见鬼,上错身了。
“娘娘……您还好吗?您可别再想着轻生了……您吓死奴婢了。”
好家伙还是个寻死的娘娘,怪不得会撞到她身上来,怕是正主真的一命呜呼了,碰巧让她借尸还魂。
借错尸了啊!
李微言深呼吸,想动用些法力,但这具肉身一丁点灵脉也没有,她本身的灵魂又受了重创,什么法力也调不出来。
“陛下何在?”
“陛下他去了蒙山祭场。”
蒙山……祭天大典她不在,会不会出事啊……李微言掐指算了算,见卦象顺利,便松了口气。她摸了摸额头的伤口,看来头疼不是被顃霄揍的。
这妇人的身体,生涩僵硬,又使不上什么力气,很典型的娇生惯养,李微言使不习惯。
小宫女熟练地帮她梳起头发,嘴里还念叨着:“我家娘娘依旧美貌无双,陛下不肯来是因为没机会见着娘娘的美貌,要不然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李微言心里骂了几句谢渊,把年轻的美貌姑娘带进宫里,又让人家年华虚度,日渐衰老郁郁而终,真不是个东西。
谢渊这人,当兄弟欠了点仗义,当男人也是烂人一个,偏偏当皇帝有些天分。可惜啊,这位娘娘应该是再也见不到谢渊回心转意了。
李微言看着镜中的容颜,实话讲,顶着这张脸,即便是现在出去重新婚配也是不缺人喜欢的,算不得人老珠黄,但偏偏她是个后妃,宫里年年有新人,她再美,也只是这样了,年华老去,再如何也比不过年轻的少女。
小宫女手很巧,梳的发髻也好看,李微言不常梳发髻,梳了也是梳给竹山看,她自己没多大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起来了。”
“娘娘我叫小环。”
“哦……”
李微言在这小宫女面前并未表现出太多异常来,只是看起来脑子撞得不大清醒。
不多会,便有人上门来探望,来的也是个美丽的妇人,一上来便挽着李微言的手,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为了皇帝就去寻死也太不值当了,你若是走了,日后我在宫中还同谁说话,让姐姐看看额头伤还疼不疼……
着实很唠叨,李微言并不讨厌,只是应和着。“姐姐说的是,为了皇帝寻死很不值当。”
听见她说这话,那妇人惊讶地看着她:“襄妹妹,你这一撞,是想开了??想开了便好,我早就同你说过,真心实意喜欢皇帝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李微言哭笑不得。这女子胆子倒是大,皇宫里这种话都敢说,应该跟正主是关系很好的姐妹。不过她这话倒是一点没错。
如此一想,便更觉得她死得不值当。有真心的姐妹,也有心系自己的丫头,为了个皇帝便寻死,伤了爱自己的人的心,实在……太不值得了。
那妇人絮叨完离开后,李微言问小环:“刚刚那位娘娘是谁?”
“文妃娘娘您都不记得了?她可是您的同乡姐妹呢。”
哦,她倒是洒脱得很。
李微言饮了口茶,啧,宫里的茶就是不一样,喝着就感觉贵。她走出殿门,看天色,祭天大典应该结束了。看来今天应该是见不到谢渊了,按礼法,谢渊今晚应该是在蒙山过夜。
不多时,脸上突然落下雨滴。李微言抬头,天上的乌云翻腾起来,聚在一处,先是三两雨滴,然后便是倾盆大雨。
准,我算得未免太准了点。京城的雨云先至,气团裹挟着水汽应该不日便会飘到旱区,蒙山这会儿,群臣应该跪地山呼万岁了。
小环急忙从屋里取伞,护着主子,生怕她旧伤未愈又受风寒。
“这么大的雨,陛下今日恐怕是不会回宫了。”小环以为她还惦记着见谢渊。
李微言想的其实是,这么大的雨,郑直和尤不凡他们估计也要在蒙山过夜了。她想脱身估计也要再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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