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李微言是在江林县衙度过的,倒不是又被抓进大牢,只是来吃饭。
年节衙门里的捕快各有各的家要回,衙门上下只剩下郑直和几个值班的捕快,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与这冷清相对的是街道上的热闹非凡,各家鞭炮爆竹炸得冲天响。
林羌无所谓,反正在江林县他是孤家寡人一个,年年如此。
不过今年有所不同,因为郑直把竹山夫妻俩请到了衙门来,美名其曰过年人多热闹。实际上是因为厨娘也回家去导致衙门晚上没饭吃了,个个都指着竹先生救救衙门这帮生活不能自理的老爷们。
于是他们夫妻二人一到,衙役们就围着竹山团团转,直接把李微言挤了出去。就连厨房打下手都没她的份,一众衙役为了一口饭卯足了劲献殷勤。而李微言则是买一送一里面那个“送一”的赠品。
“不让我干拉到,我还乐得清闲呢!”李某人被排挤得只能气呼呼地去院子里踢石子。
她围着衙门溜达了一圈,只看见后院敷衍贴了点春联。不过她也实在没资格嫌弃人家过得敷衍,毕竟在跟竹山成亲之前她好几百年没过过任何节日。
年节也好生辰也罢,对仙人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她数百年间都绷着一根弦,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以至于连自己的生辰都忘记了。旁人问及时便随口胡诌。
她好像都快忘了五百年前她是怎么过节的。哦……似乎当时节日事宜也无需她操持,自有管家和几位夫君安排。相比起民俗节日,她对皇家祭祀事宜更加熟悉。
冷清的衙门因为竹山的到来终于显得有些人气,只不过自告奋勇的衙役们在厨房一事上实在一窍不通,生个火就差点把整个厨房点了,好不容易生好火,备个菜也搞得乱七八糟。
林大人看见衙门冒烟以为走水了,连忙来厨房探看。却见一帮黑脸大汉不好意思地挠头罚站一排,然后看竹先生去生火。林羌哭笑不得,连连道歉。
他们在准备晚饭,郑捕头则仍巡岗,逮了几个往别人家墙头扔炮仗的毛头小子,斥责一番打了几杖屁股便给放了。
江林县像这样顽皮的小孩不在少数,大多见了官差撒腿就跑,只不过跑不过郑捕头,该挨的打一顿不少挨。
郑捕头逮着逮着就逮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李方士,你为何要跟这帮小孩一起往邻里的墙头扔炮仗?”
“闲……闲的。”
其他几个臭小子见同伙认得官差,便哄笑着拱火,赌官差一定不敢打大人的屁股。
郑捕头执法一视同仁,于是李微言理所应当地被打了,而且比打小孩下手重多了,又因为是大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李方士被收拾了一顿也老实了,不再跟着那帮孩子胡闹,还被郑捕头抓壮丁一起去巡街。
说是一起巡街,其实也就是找个伴儿聊天。
“捕快们都回家去了,郑捕头你怎么不回家去?”
“我并非江林县人,自然谈不上回家。”
在遇到林羌之前他是个江湖人,四海漂泊居无定所。偶然卷入了冤案之中,承了林羌的救命之恩,为了报恩才跟着林羌一路到了江林。
一个是刚正不阿的大人,一个是武艺高强的侍从,他们实在是很像话本子里那种探案缉凶的搭档。只不过江林这种地方实在也没有那么多要案可破,他们刚到江林时,比起冤假错案,本地的黑势力才更加头疼,限制得官府举步维艰。
李微言到江林时,这里已经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安静祥和,自然是想象不到在此之前江林是什么模样。
那时的江林匪患横行,一切有油水的行当都被当地的恶霸垄断,只要想开店赚钱就得不停地给他们交钱。百姓也要交保护费,否则便是家破人亡。官府几次想剿匪,可手下捕快们的家人都在恶匪的控制里,根本就不敢出头。
曾有捕快跟着县令一起剿匪,结果不止县令横死,那捕快一家老小也无一幸免。后来不止是匪寇妨碍官府,就连百姓也阻拦官府行事了。
比起官府,这些匪寇倒更像本地的官府,比起官差百姓更怕匪寇,百姓遵从的也不是律法而是匪寇定的规矩,连税钱都交给恶霸匪寇而不是官府。但凡从此通过,无论是陆路还是水路都少不得交过路费。
有几任江林县令想打破这个僵局却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后来官府也就不再试图抗争,安安心心做两年县令就赶紧请调。甚至有的还与恶匪沆瀣一气,官匪勾连。
直到林羌这个死硬的刺儿头被贬江林。
据说他是惹怒了陛下,被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赶出来的。显然京城那帮高官们也看他不爽很久了,特地给他选了这么个好地方当官。
他在京城那种神仙打架的地方不肯服软,到了这种野狗互殴的混乱之地更不可能低头,浑身上下一股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倔劲儿。若非是郑直一直护卫身旁,他早就不知道横死街头几次了。郑直大概这辈子也没见过他这样的官,这恩报着报着就死心塌地了。
而他这一报,就是十年。
他跟着林羌的前几年身上还有点江湖气,常常从心而为,只不过近朱者赤,后几年便也被感染得一板一眼认死理。早年认识他的人若是看到他如今的样子估计都难以相信。
于百姓而言,林羌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官。肃清吏治,整顿民生,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办事,这才有了江林如今的富庶安稳。而这样的好官却只能在县令这个位置上蹉跎十年时光。
“我给林大人算过一卦,林大人官运不差,应当是不会一直屈居一隅的。”李微言道。
郑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显然不信她的专业素养。
“郑捕头这么看我做什么,李某人如今可是很少给人算卦的。”
“那你平常摆摊是干什么的?”
“给人疏解疏解心结的,嘿嘿……”
“你怎么敢在官差面前承认自己摆摊招摇撞骗?”
“郑捕头何必说的这么难听嘛……世人卜卦,有几个是真心想知道前途如何的?若是我对一个寒窗苦读数十载的书生说他这辈子注定不能高中,您接到的案子就不是方士摆摊骗人而是倒霉方士当街被杀了。”
郑直被她逗笑了,竟觉得她这歪理有几分道理。
“所以啊,在下正经卜卦可是很准的。”
“那就借你吉言。”
巡完街,天已黑透了,各家各户放的烟花把夜空照得通明,郑直与李微言踩着斑驳的光影与此起彼伏的爆竹响声往回走。
李微言看着漫天的烟火和人群的笑脸,这一刻也多少能明白林羌在此地苦守十年而不懈怠的心情了。
衙门里饭桌已经摆好了就等他们回来。衙役们的筷子就等着林大人一声令下火速出鞘了,而林大人见郑直没回来,就不紧不慢地跟竹山聊着天,旁边几个衙役的肚子都快组成鼓乐团了,不断咽着口水,抓筷子的手都发酸。
竹山的手艺是一如既往地好,即便带着几个拖油瓶,最后也依旧做出了一桌子好菜。只是忙活了一下午不见妻子,饭桌上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就要张望一番看看妻子回来了没有。
林大人玩笑道:“竹先生这可是要变成望妻石了。”
话音刚落,望妻石的妻便与郑捕头一同回来了。郑捕头一入席,众衙役就如蒙大赦,林羌无奈地看了眼这帮不争气的属下,实在哭笑不得。
一开席,这帮大老爷们就开始风卷残云,看得李微言都自叹弗如,甚至很没眼力见地问林羌是不是克扣他们工食银了。
“李方士,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弟兄几个帮竹先生忙活了一下午,自然是饿得很,哪像你轻轻松松的。”
确实,李微言对这顿年夜饭唯一的贡献便是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堆炮仗充当气氛组。当然她也不可能说这是从街头那帮小屁孩儿那整过来的。
“嘁,还忙活,我看你们是给我夫君帮倒忙!”
竹山笑着看他们拌嘴,无奈地摇摇头。
这是到江林县上任以来,县衙最热闹的一个春节,林羌甚至难得地多喝了几杯。只是几杯酒一下肚,他就暴露了自己酒量欠佳,忍不住想起家乡的妻小,流下几滴男儿泪来。
李微言安慰他:“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大人何必自怨自艾,说不准哪天就能回京城去了呢。”
林羌却苦笑道:“能不能回去我实在是心里有数,朝廷……京城的朝廷不需要我这样的官员。”
李微言又道:“那也未必,直臣有直臣的用法,佞臣有佞臣的用法,全看天子的需要,你走时不需要不代表现在也不需要。”
“李方士你此言像是纵横了官场多年似的,官场制约平衡之道可是帝王术,你又如何得知?”
李微言喝了杯酒掩饰地笑了笑:“话本上看来的。”
李微言是酒量极好的那种人,一晚上喝到最后就剩她一个清醒人儿,倒完最后一坛酒,桌面上已经倒了一片,院子里也被炮仗崩得乱七八糟。李微言回想了一下这帮喝完酒就互相扒拉着互诉衷肠的大老爷们,深深担心他们醒来之后会来灭她的口。
竹山也罕见地喝到断片。也是,想来以前他也不曾这样开怀畅饮过。竹山的酒品相当好,喝醉之后也不撒酒疯,只是变得更唠叨些,念叨着让李微言少食生冷,不可过饱之类的。
李微言苦笑:“阿竹你都喝成这样了还劝我健康饮食?”
作为唯一一个醒着的人,李微言便主动收拾起狼藉的现场。以前也是这样,竹山做饭她洗碗,只不过这次要收拾得多……亿些。李微言收拾烦了,打个响指,小妖们就从院外爬进来干苦力,洗碗的洗碗,扫地的扫地。
李微言也不是那种毫无人性只懂剥削的大地主,她好心地把厨房锅里剩下的饭菜让给这些小妖们吃,然后再让他们把厨房里的锅也洗干净了。
入夜起风,李微言担忧竹山受风寒,打个横抱把人抱进屋里,可能是抱起来的动作大了些,竹山没忍住吐了她一身,她也不恼,利索地帮竹山换了身衣服。
醉倒的人浑身都是死沉死沉的,不过这对李微言来说不成问题,三下五除二就给人扒了个干净。而李微言没有替换衣物,便只能把外衣脱了——反正她也不冷。
刚要抽身去收拾外边那帮醉汉,就被竹山抓住了手,竹山像是进了梦魇,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不要走”。李微言只好坐回床榻安抚了他好一阵子。
“言儿不会走的,言儿永远都在这呢。”李微言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哄道。
“可是……我不能永远……陪……我会老……”竹山的声音断断续续含糊不清。
“人总会老的。”
竹山抓得更紧了些。
是啊,人总会老,可李微言不会。
醉汉的力气一会就消了,彻底地睡了过去。李微言也抽身出来看看外边那几人有没有喝大了醉死过去的。
李微言对他们可没有那么温温柔柔,一个一个提溜起来看看有没有气儿,有气儿的拖进屋里,没气儿的扇上几巴掌倒悬着甩一甩,吐得满地,魂儿叫回来之后一并拖回去。
打扫的小妖们看得惊魂未定,生怕下一个被吊起来甩的是自己,更加努力地打扫起来。
收拾完这帮人就已经是后半夜了,城里没有再放烟花的,百姓们也入睡了。小妖们在院中开开心心地吃着剩菜,衙役们横七竖八地堆在通铺上。
李微言兀自倒了杯酒,撒在衙门外边,也不知是在祭谁。
千里之外的京城里的诸位可就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皇帝陛下与文武百官观庙会,敲年钟,突然在万众瞩目之下宣诏,立四皇子为太子。一时间文武百官与众皇子的脸色比天上的烟花还要精彩。
众人很难说陛下是不是故意玩弄群臣,还是以看众臣的窘态为乐。底下的人脸色精彩纷呈,倒是陛下依旧是一副开心的样子。
四皇子诚惶诚恐千恩万谢地接了诏,而周围那些兄弟的眼神则是恨不得当场活剐了他。只有一个人似乎在看戏,正是五皇子谢秋明,大家或是当他是向来淡泊名利、无争抢之心,或是当他演得好,不露痕迹,咬牙切齿也只能往肚里吞。
毕竟大家在陛下面前还是得演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只是散宴之后各回各家之时,各人的脸色都有不同,或是关上门在屋里砸东西的,或是迁怒下人的,亦或者忍一时之气耐下性子与谋臣们共商的。
而五皇子殿下回府后却大笑不止,他只是想到那些兄弟的脸色便觉得十分好笑。贺易之听得脊背发凉,分不清殿下是气疯了还是真觉得好笑,只能心惊胆战地在旁侍奉。
“对了,今日父皇还赐了我一坛好酒,明日你遣人送去给我三哥。”
贺易之察言观色,竟觉得殿下今天的心情是真的好,他实在不明白他人做了储君殿下高兴些什么。
谢秋明有什么坏心眼呢,他只是单纯地喜爱看他人的窘境罢了。
但从今夜起,朝廷的天气便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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