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郑直而言,李微言实在是个奇怪的人。
明明有真本事,却靠胡乱给人算命,甚至卖假药来挣钱。被逮到也理直气壮地说:“能治心病,怎么不算真药呢。再说了,确实能清热解火、凝神静气啊。”
郑直质问她为何明明有本事还要走这种歪门邪道,她答曰:“正经赚的钱都是我家那位在管,所以出来挣点私房钱。”
她既不怕捕快,也不怕县令大人,除非说要去跟她夫君告状,否则简直就是软硬不吃的老油条。蹲大牢像回家一样轻松,只有竹先生来县衙捞人的时候,才会跟蔫茄子一样收敛气焰。
以郑直对竹山的了解,他这样的人,应该会娶个知书达礼、温婉贤淑的小姐,怎么偏偏就娶了李微言呢?
李微言这样的人,做江湖好友绝佳,做妻子没一处是合适的。
她身上总是有一堆谜团,她从不解释,总是笑一笑就糊弄过去了。
明明从虎口的茧子和习惯的体态来看,她该是个习武之人,还是个刀客。但郑直从没见过她身上有刀,偶尔才能看见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细剑。
说是个平平无奇的江湖方士,但连归云山的仙人都对她毕恭毕敬。
明明还需要卖假药挣钱,可面对金山银山眉头都不抬一下,等到旁人问来才显现出爱财的模样。
她最稀罕的东西是她夫君给她编的一条剑穗。自从竹先生送了她一条剑穗,她就日日带着那把很少现于人前的剑,恨不得逢人就显摆这是她夫君亲手做的剑穗。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除了她是真心喜欢竹先生这一点外,郑直几乎对她一无所知。
当然,江林县谁人都知道他们夫妻恩爱。他们二人都成亲这么多年了,在一块儿的时候还是像新婚夫妻一般。江林比李微言漂亮的女子多的是,就是没有一个入得了竹先生的眼。
郑直也问过他,江林县比李微言好的女子多的是,他到底喜欢她什么?
竹山摇摇头,道:“是你不了解她,若是了解她,便会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比她更好的女子。”
竹山既然觉得她是最好的,郑直便不再多嘴。他们夫妻之间冷暖自知,外人又懂什么呢。
郑直时不时会去寻竹山喝茶,闲聊案情找找思路。有时会发现他们家有只白身黑尾尖的狐狸在院子里闲逛,摸还不让摸,一碰就呲牙咬人,只有竹先生能抱着它顺毛。
这日归云山的仙人再次来到了江林县,这次既没有什么女鬼,也没有疫病,当初那个跟在师姐后面傻愣愣的卢昇小仙长已经成了可靠的师兄,带着几个师弟师妹下山历练。路过江林附近便想顺道来看看。
郑直在路上巡逻时看见他们争执。其中年纪最小的修士,说江林县有狐妖惑人,他亲眼所见。而带队的卢仙长则斩钉截铁地说,在这里是不会有妖物害人的,定是你看错了。
那小修士偏说他绝不会看错,而卢昇也肯定地说没有妖物敢在这块地界乱来。
一行人见到郑直才消停下来,郑直向几位仙人作了个揖,问道:“卢仙长来江林县可是有事要办?”
“嘿嘿,没什么事,只是下山顺便来拜访一番,让郑捕头见笑了。”卢昇笑起来还是有那股憨劲儿,个头也长了不少,看起来比过去大了一圈,连背后的重剑都更沉了些。
卢昇被郑直引着去拜会林大人,而那个与师兄争执的小修士,偏执地说会把那狐妖抓过来证明他没看错,便气呼呼地走了。
林大人与卢昇聊得很是投缘,郑直也相当喜欢这位耿直憨厚的仙长。只是聊到一半,厅外传来那个小修士兴奋的声音:“师兄!我抓到那个狐妖了!她还招摇撞骗!”
众人好奇地探头看去,却见那小修士揪着李微言的衣领就过来了。小修士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而被揪着衣领的李微言还抓着她摆摊的幡,看起来有些狼狈,还有些茫然。
郑直捂着脸,而卢昇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小修士无知无觉,还得意地说:“师兄,别看她现在人模人样的,待我略施法术,便叫她原形毕露!”
于是他自信满满地朝李微言丢了个显身法,意料之中的毫无用处。他不死心,又丢了几个,而那些个小小的咒法都不能算是砸到了李微言身上,仅仅是飘近就消散了。
李微言更加困惑地看着他:“你这是……?”
小修士憋红了脸,向后跃了一步:“没想到这妖孽居然这么强!众师兄弟小心!”
其他几个修士没搞清楚什么情况,但也迷迷糊糊地跟着一起。
卢昇咽了下口水,战战兢兢地在师弟疑惑的眼神里走到李微言面前,然后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晚辈卢昇见过前前前……前辈。”
“不敢当,不敢当,我可是妖怪,哪受得住仙长一拜。”李微言理了理皱巴巴的幡,没有看他。“还有,都这么久了你舌头怎么还是捋不直。”
“晚晚晚辈惶恐,小师弟第一次下山,无知冒犯前辈,还请前辈恕罪。”卢昇后背直冒冷汗。
小师弟看着战战兢兢的师兄,一脸不解:“师兄,她可是狐妖啊?”
话音未落,就得了师兄一记眼神杀。
“冒犯不冒犯的倒是无所谓,他惊走了我一个大客户,赔钱总是要赔的吧。”有仙长撑腰,李微言耍起市侩泼皮那套都有了底气。
小师弟刚要与她争辩,就见卢师兄从怀里掏出了他们此行全部的盘缠给了李微言。
见了鬼了师兄难道是被狐狸迷惑了吗!
李微言拿着一沓银票,数了数:“个十百千……太大了找不开,有五两碎银吗?”
“有有有。”卢昇把兜掏了个底朝天,把碎银攒一攒捧给她。李微言接了碎银还了银票。
李微言白赚了五两碎银心满意足,卢昇感激涕零,只有郑直知道老实巴交的卢仙长被讹了,李方士算一次命十文,做法事也才一两……什么大客户一次有五两啊。
几个小修士被师兄劈头盖脸一顿训,红颜祸水本人则在旁边一边数银子一边看热闹。
小修士被师兄训得不敢反嘴,可心里还是不服气,他明明亲眼看见这狐妖吸取活人生机,害得那个青年满头白发,他不可能看错的。
林羌和郑直大抵知道李微言在仙门之中颇有声望,见到这样的场面也不意外。上次卢仙长可是被李微言一句话就打发去到河边折腾了一整天,那水幕奇景时至今日大家还津津乐道。
原本卢昇其实就是打算先拜访李微言再来拜访林县令的,路上遇见郑直才先来了县衙,把几个师弟师妹收拾妥帖后,他结结巴巴地不知道怎么开口,总不能说前辈我们能不能去你家坐坐,显得有点没脸没皮……
还是李微言先给这憨小子解了围:“看时辰也差不多到饭点了,小子,要不去我家吃顿饭?郑捕头一起?”
“不过这么多人的话……家里的菜不够吃啊。”
于是几位身着浅蓝锦衣的俊秀年轻人,与穿着便服的郑捕头一起,在人声嘈杂的菜场看着李微言砍价。在一堆穿着粗麻布衣的平头百姓里,这几人显得尤为扎眼。
“你这菜也不新鲜啊……两文钱差不多了。”
“哎呀李方士,价可不是你这么砍的,我这菜都是早上在菜田新鲜采的,不过是晒了会少了点水分。我们这小本生意,五文钱一文不能少。”
“三文,都是老主顾了,明后天还在你这买呢,三文行不行,不行我去别人那看看了。”
“好好好,三文就三文,唉要是天天跟你做生意我亏都亏死了。”
眼看着刚刚讹了卢昇五两银的李微言在菜场为了这几文钱扯嘴皮子,郑直和几个师弟师妹都无语了。
李微言一边择菜一边教训他们:“你们啊,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不要小看这两文钱啊,每次都省两文,就能积少成多了!”
卢昇虽然不明白神仙为什么会缺几文钱但还是老实地点头。
在菜市买了一大堆鱼肉果蔬,刚刚讹来的五两还余裕三两。几位御剑而来的仙门中人,又不得不坐着驴车,听着李微言念叨中午的菜单,慢悠悠地往梓竹村去。
李微言嘴上问了几句各位中午想吃什么,实际上问完就开始自说自话:“鱼的话我喜欢口味重一点,红烧鱼,还是糖醋鱼?我觉得西湖醋鱼不错,嗯,西湖醋鱼。虾仁的话,拿家里剩的茶沫子炒炒,应该也挺好。五花肉就拿黄酒酱油醋加点盐腌一腌,然后入锅炸至冒油,用炸出来的猪油烧肉,肥而不腻,入口有些许焦香……”
虽然她完全只是在说着自己想吃的东西,但郑直也跟着一起流口水。他这些时日没少去蹭饭,竹先生的手艺那确实是没的说的。
小师弟悄悄问卢昇:“师兄,我们会御剑干嘛要跟着一起坐驴车,多丢人啊。”
“前辈让坐就坐,别那么多话。”
小师弟郁闷地窝在驴车上,他往日出行都是在天上飞来飞去,何时有这么窝囊过。正想着御剑起来,却发现使不上力气。他抬头惊惶地看着李微言,而李微言却还在自顾自地念叨着午饭的事情:“我夫君的手艺可是天下无双的,能吃到我夫君的菜都该去烧烧高香。不过也说不定是上辈子积了德。”
小师弟觉得,他们一定是中了妖狐惑术了,师兄现在靠不上,只能靠他自己了。可当驴车慢悠悠地到了目的地之后,那个他以为的“被妖狐吸取生机导致满头白发”的男子,正带着温柔如水的笑意在家里等着那个“妖狐”。
那男子近看确实是十分好看的,以至于师妹都看呆了。那一头白发更是衬得他像谪仙人一般。同行的捕头对于他的白发习以为常,倒是卢昇大惊小怪地上前问竹先生这是怎么了。
竹山面对卢昇时,脸上的笑意就变得礼貌又疏离:“无妨,病了一场罢了,并无大碍。倒是仙长,健实了不少。”
“我夫君白发更好看呢!”李微言看向夫君的时候,眼神也是与众不同的,亮晶晶的,像是看着宝物一样。
小师弟见到这般景象,立刻就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他看见的那不是什么妖狐吸取生机,就是普通的夫妻亲热……丢人,太丢人了。可是,他记得他看见狐狸尾巴了啊……
要给这么多人准备吃食,光备菜就是个大工程,费时又费力,李微言自然不会让竹山来。李微言舞起菜刀如游龙走蛇,刀法极快极准,切片薄如蝉翼,切块大小全然一致,刀法之干净利落,控刀之准,那副架势让人觉得这番本事用在厨房简直是暴殄天物。
在厨艺一事上,她除了不会做菜,其他的无论是生火还是洗菜切菜都可以说是炉火纯青。仅仅是刀法就让人赏心悦目。
郑直自是留心她使刀的手法,李微言果然如他所料是个纯熟的刀客。武艺高强,降妖驱邪又在行,在仙门中颇有地位便讲得通了。
一个没留心,卢仙长已经开始自觉地洗碗洗锅擦锅刮鱼鳞了。
而竹山的厨艺也完全对得起这么大排场的帮厨。鱼肉鲜嫩,吃不到一丁点鱼腥味,入口即化。虾仁爽脆弹牙,入口茶香四溢,连看似普通的烧五花肉都香得让人怀疑这真的是在菜场随意买来的折价肉么,炸过的肥肉都有股异香。
小师弟这辈子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饭菜,深觉李微言那一路吹的牛基本上全部属实。
几位小修士本来吃得很矜持,但是发现师兄根本没有客气的意思,几乎要风卷残云,就赶紧跟着一起大口吃起来。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既然吃了饭就得留下来洗碗。趁着几个小辈卷起昂贵的丝锦缎子老老实实洗碗的空档,李微言便拉着卢昇要比划比划。
卢昇如临大敌,不敢怠慢半分。却见李微言神秘兮兮地从屋里拿出一柄剑,然后特意显摆了一下上面串着白脂玉的剑穗:“我夫君给我做的,怎么样,好看吧。”
这个显摆剑穗的环节完全在郑直意料之中,李微言恨不得见一个人就显摆一次。但接下来的发展就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了。
见他们要比武,竹山嘱咐道:“别伤着了。”
李微言乐呵呵地回道:“阿竹不用为我担心。”
“我是说你别伤着卢小仙长了。”
“……”
郑直看了眼五大三粗,看着比李微言大好几圈,甚至连那把剑都跟李微言一般大的卢昇,心想竹先生何时都会说笑了。而当比试开始,他才知道竹山没有在说笑。
按理说,卢昇那把重剑,光是与细剑相接就该将其劈成两截了。可要砍中李微言,简直就像在风里斩一片落叶一般困难,只要剑挥过去,落叶就被风带起绕开。
李微言的身法诡谲多变,剑法更是快得离奇。每每当他觉得这一剑能中时,却总会差那么一寸。卢昇如今的重剑,即便是在整个归云山,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他的剑法以迅捷刚猛却不失变化的剑势著称。
可这些优势在李微言面前宛如无物,比快,远远不足;比势沉力猛,借着那把上百斤的重剑的势轻易就被卸开。他虽然已经比上次比试时强了太多,但与李微言比起来依旧是望尘莫及。
李微言的剑无数次离他的命门只有一寸之遥,卢昇也不气馁,而是趁着一次剑势被卸对方掉以轻心之时猛地用尽全力,重剑如疾电,如倾倒的山峦,以势不可挡的气势直砸向她面门。
李微言也不躲,剑锋直到眼前,眼都不眨一下。眼见着李微言那小脑袋瓜马上就要被一把重剑劈成两半,郑直下意识站起来,竹山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
那把重剑被他的主人及时急刹车挺住,这么一刹差点让他脱力。而剑锋只差半寸就要砍下李微言的脑袋了。
“你小子可以,剑法不错。”
被李微言夸的这么一句,卢昇一直从江林念叨到他们历练完回归云山。
“木师姐,谢师弟,铃儿师姐!李微言前辈,她夸我剑法不错啊!是李微言前辈,她亲口夸的!!我剑法不错!!”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