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夜幕已至,华灯初上,襄城县内的一处酒肆内,萧翡与一位看上去年岁稍长的男子相对而坐着,两人的脚边已是堆了数个东歪西倒的空酒坛子。

    虽然喝了这么些,萧翡却是神色如常不见丝毫醉意,又招呼小二道:“再上一坛。”

    “诶诶。“但他对面的年长的男子俨然已是满脸通红,手撑在桌上扶着脑袋,连忙摆了摆手,”萧翡,我可真是怕了你这千杯不倒的名头。“

    “张平,我把全县城的酒都包了,你倒也不肯多赏两分薄面。”

    “那你也得看看你嫂嫂赏不赏面子给老兄我啊,我这要真喝得不省人事了回去,咱两喝酒可就没下次了啊。还是给我上碗醒酒汤吧。”

    要说这张平啊,五年前还只是个赶车的马夫,那阵萧翡想在县里找个做生意的帮手,多数人呢,都嫌弃大男人去卖脂粉,怕要丢死先人。

    但张平吧,刚死了爹连块埋的坟地都买不起,正缺钱得紧,想着之前帮萧翡运过几次货,也算认识,便咬了咬牙去试着找了萧翡,毕竟再丢人也总比让亲爹暴尸荒野强。

    幸好大抵是萧翡考虑到他原来也就是个车夫,倒也没有真让他去做买卖脂粉的活路,而是让他帮忙管着储藏运输的事,两人便就此合作上了。

    这几年随着萧翡生意越做越大,张平在货运行当也算是有了不少积累,接了不少外活,最近都筹备上开驿站了。

    不过张平瞧着自己这小日子是越过越好,爹的墓地挖好了,家里的小楼盖上了,娶了老婆事业有成的,而这也算提携了自己的萧翡呢,却只见生意做大,房子居然还是个破茅屋,娶老婆的事更是一言难尽。

    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有的时候甚至想着要不少吃点回扣少拿点抽成,让萧翡多赚些,不过后来吧,又转念一想,萧翡这问题也不出在赚钱少了上。

    他喝了几口醒酒汤,觉着脑子清醒点了,语重心长地对萧翡说道:“翡啊,兄弟认真劝你一句,咱不能把钱都花在女人身上了,尤其是花在不是咱的女人上,赔本的买卖咱不能做啊。”

    “啪嗒”一声,萧翡的酒碗重重落在了桌上,沉声道:“她不是买卖,她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好好好,反正我这意思,你也对号入座上了,我就问你,你今天突然着急忙慌地明儿就要成亲,是不是因为听说了柳大人想娶咱们常县尉的事?”

    “不算突然,我本来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一直有在筹备此事。”

    “行,萧翡你就嘴硬吧。“张平也把碗往桌上一拍,”但兄弟劝你想清楚了,凭柳大人的家世背景,你请太守有什么用,你花再多钱有什么用,你排场搞再大又有什么用,若他真心想娶谁,莫说没过门了,哪怕这常县尉已经是你的妻子,他想要天底下恐怕真没人拦得住他。”

    “”萧翡似乎是被张平这番给噎住了,但半晌之后,他咬着牙说了句:“那我就赌他没有那么真心。“

    他这话说完便是一手抄起酒碗,猛地朝喉头灌去仿佛想要一饮而尽。

    “咳咳咳咳。“却是将自己一呛,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还从来没见过你呛酒。”张平说道。

    是啊,上一次得是多少年前了呢,那阵他萧翡才刚学着如何喝酒应酬。

    “你不会喝醉了吧?“张平又说。

    萧翡很久没有醉过了,今日也一样。

    其实他来喝酒便是有些想醉的,因为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刺痛着,他总想着如果他喝得足够昏沉,便就意识不到这种头疼了。

    但或许也没什么用,就像呛酒带来火辣刺激的感觉在他的喉咙肿蔓延着疼痛,却丝毫没有消解他胸中的沉闷,两种感觉反而相互映衬着变得更为清晰。

    “啪”张平忽然两手合在一起击了一下掌,露出一副恍然大悟般的神情说道:“萧翡,我以前总想不明白你这么算计个人,这些年为啥能没攒下些许积蓄。现在我明白了,你好赌!这人啊,一上了赌桌,就总会赔的血本无归,我说的对吧?哈哈哈。”

    萧翡看着张平在那儿哈哈大笑,估摸着张平大抵是真的喝醉了。

    他两算是合伙人,也称得上酒肉朋友,但实在难谈得上推心置腹,就像张平永远不会说自己抽了多少回扣,而萧翡也不曾给张平看过自己真正的账目。

    萧翡端起摆在张平面前的碗看了一眼,发现张平果然是喝得太多,把醒酒汤和酒都弄混了,那醒酒汤的碗还满当当的。

    这时,张平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拍了两下,嘟囔了一句:“听兄弟句劝,我好歹也结了婚总比你有经验,强扭的瓜不甜,你就算赌赢了,只怕人家也会恨你坏了好姻缘。”

    太阳穴又是猛地传来狠狠的刺痛感,身体像是被扎了一般收紧了一霎,萧翡想起了常昀平常嫌恶的眼神,想起几个时辰前她那毫不在意的一瞥。

    他嘴角向一侧勾起,露出一副或许是自嘲或许是满不在乎的神情。

    可他又想起那个把玉佩塞回他手里的小姑娘,眉目跟着软了下来。

    萧翡不喜欢当赌徒,也从小便知道钱比人更可以依靠的道理。

    于是当年他第一次到常家去的时候,本就打算拿着一百两银子直接走掉,但偏偏这时候,小姑娘一脚踢开了门,两个腮帮子鼓鼓的红红的,一副气极了的样子,朝他嚷道:“未来夫君,难道我常昀还不值区区一百两银子!?”

    鬼使神差,他放弃了那一百两,把那可以合在一起的半块玉佩攥进了手心,带着几盒继母姨娘们拿来羞辱打发他的胭脂水粉去从了商,赌他将来能挣好多个一百两,回来娶那个小姑娘。

    ——

    翌日清晨,伴着一声又一声的“恭送柳大人”,常昀坐在柳植的车辇上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的就出了城门。

    除了时不时地会听到几句闲言碎语。

    “今儿要是有风就好了,如果能把帘子吹开,便能知道传言是不是真的了。”

    “你直接查车不就是了?柳大人乃是重礼之人,想必不会怪罪你恪尽职守。”

    “抢别人老婆那种重礼?”

    “抢?若传言为真,那分明就是萧翡自不量力自取其辱,你说你要是个女的你嫁谁?”

    “虽是有这个道理,但毕竟萧翡的婚约也不是作假。再有,若常县尉真走了,只怕临时又得找个关系户上来顶缺了。”

    “哎,谁说不是呢?”

    其实这般议论的倒也没两个,多数人对于柳植这位刺史大人还都是存了份敬畏之心的。

    哪怕真是像这样胆子大的,也皆是等到马车驶过之后,方才憋不住地小声说两句。

    只是常昀从小就练耳功,便就不巧地把这些闲话都尽收耳里了。

    柳植自上车后便一直在闭目养神,神色瞧不出变化来,常昀分辨不出他是听到还是没听到。

    只是他那阖起的双目之上,如墨的两道眉毛始终微微蹙着。

    “大人。”常昀轻声唤了一句。

    看着柳植抬眼将目光投向自己,她将手指往掌心用力地捏了一下,下定决心般说道:“大人心中其实并不认同我随大人离开一事吧。”

    “可是我方才闭目让姑娘有所误解?我日常自省己过,姑娘无需多思。”

    谦和有礼,温润如玉,常昀想柳植确实担得起这八字,他略微挑眉惊诧一瞬之后,便就展眉勉力露出一个微笑来安抚自己。

    但正因柳植是这样一位君子,常昀想她需得自己来把自己的梦给戳碎了。

    “我知大人遵循君子之道,克己复礼,重信重义。无论萧翡此人往常如何,在婚约一事上,他不过是遵循亡父遗命,并无过错,反倒我常家无论理由几多,终是背信也于礼不合。大人答应带我离去,只是因为我于大人的救命之恩吧。”

    “”

    在柳植沉默的那一瞬间,常昀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些期许地看着他。

    “我既答应了要带姑娘走,就不会食言。”只见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却是没有反驳。

    常昀少读柳植文章,便觉其品行高洁心生敬仰,后见柳植风貌更添钦慕之心,再至柳植求亲,竟以为自己真能做与他携手同行之人。

    其实从少阳变至姑娘时,她便该想清自己的妄想了,却还是偏偏要看过了柳植迟疑的手,闪烁的眼神方才劝服自己。

    常昀垂下了眸子,低声道:“我救大人不是为了叫大人帮我逃婚的,叫马车停下吧。”

    “姑娘此话何意?”

    “逃婚一举实在自私,其一损大人名望,其二背信弃义不顾公职,其三替嫁之人何其无辜,我不逃了。”

    而逃婚一事的错对又何须柳植的态度来分明。

    “可我又岂能见姑娘”柳植似乎还想相劝,但常昀打断了他。

    “大人无需内疚,大人赠我的字极好已是偿清救命之情,少阳就此拜别。”

    少阳,少阳,初升之阳,其实仔细想来能曾得柳植这样一位名士认她常昀担得起此二字,倒也没什么可自哀之处。

    常昀重新抬起了头,神色再无犹疑,朝柳植一笑之后拱一下手当是别礼,不待柳植再言,不待马车停下,掀开门帘轻身一跃跳下了马车。

    “停车!”她听见柳植一声急吼,却没再回头。

    常昀既然已想清了自己的心意,便就没有什么可动摇之处了。

    她信这天下能辨己心,能循正道者,纵使殊途亦然同归。

    待柳植下车之时,常昀的身影已然不见踪迹。

    他自幼便因家世背景见惯攀炎附势之人,婚约一事无法不作他想。

    却不料常昀看透了他这以小人心度君子腹的心思,叫他最后也没能说出藏着私心的那半句话“岂能见姑娘所托非良人。”

    柳植望着襄城县的方向怔了半晌,缓缓做了个辑道:“少阳高节,植不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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