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无明,室内却华灯初上,澄亮的烛光洒下映照着整个房间,墙壁上挂着的江山画卷落下了点点荧光,恍若星辰点点。
在画卷下方的案桌旁,沈老夫人正襟危坐,两手拄着拐杖,她默然了半晌后,倏然开口:“濯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怎的小宁的孩子又成了你的?”
薛予宁在旁暗自忖度着,她心中亦有这样的疑惑,归远何曾又成了谢砚书的孩子?
从一开始便在老夫人身边候立着的彩云当下也是慌乱不已,她今日可是抱着让薛予宁被赶出府的心去寻了老夫人,还在老夫人跟前说薛予宁不可貌相,乃是个有心计的狐媚子。
哪知世子爷竟说那孩子是他的?若这奶娃娃真是世子爷的,又何必养在府外?定是世子爷还被薛予宁蒙在鼓里,彩云如是想着,心中稍稍有了些底。
端立在老夫人面前的谢砚书缓步上前,将手中的描金瓷杯递向了沈老夫人,可沈老夫人却是嗤声转头,故意避开了递来的茶盏。
“祖母,此乃喜事一件,您当高兴才是,又何必生气伤身呢?”谢砚书将茶盏搁于案桌上后,朝老夫人微微福身说到。
老夫人双眉一紧,目含威色,斥道:“生气?怎能不气?若孩子真是你的,你又何必将他养在府外?”
沈老夫人哪里肯听谢砚书所言?
谢砚书闻言,唇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他眼中笑意未消减丝毫,似乎并未因归远一事而有任何的忧心之处。
“这都得怪小宁了。”谢砚书将目光转向了薛予宁,眼底尽是薛予宁瞧不出的深意。
薛予宁一怔,难为她今日还说谢砚书转了性子了,特来帮她揽下这桩事儿,原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只听谢砚书又继续道来:“祖母,其实我与小宁早在三年前便相识了。”
薛予宁:
“想必祖母还记得永和元年谷雨那日,我奉陛下之命,随薛大将军追捕京中誉王残部,捕捉反贼中受伤而不知下落,后由薛大将军在城隍庙中寻到了我,才将我送回府中。实则孙儿能活着等来薛大将军,多亏了小宁出手相助,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嘘”沈老夫人朝着谢砚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谁人不知方才谢砚书话中所说的“薛大将军”和“誉王”都是当今天子的禁忌?
誉王乃先帝六子,是当今圣上昔年夺嫡路上最大的阻石,当今陛下登基后,誉王仍不老实,在青州发起叛乱,而后举兵失败,誉王外逃至西南蛮夷之地,至今未将其缉拿。
而今令举国轰动的“太子谋逆”一案,正是太子殿下因同大将军薛景琅联合誉王残部在青州有举兵之势因而被废,镇北将军薛景琅则被关至刑部大牢里,正等着三司会审。
谢砚书此时将这些人都提起,若让有心人拿去做文章,金漆玉座上的那位说不准明儿个就将刀落在了他们定国公府的头上。
连着薛予宁在旁正等着看谢砚书如何演一出好戏时,听见这些人的名号也是冷汗涔涔。
可谢砚书却恍若未闻,他回眸凝视着薛予宁,如清泉映月般透亮的眸子,只立着薛予宁的身影。
“当年正是小宁出手相救,我才捡回这条命,我也因此倾心小宁,只可惜小宁自觉凭她这身份,难入我府,无论孙儿如何劝说,小宁都不愿随我回府,是以孙儿便将她安顿在了府外。”
薛予宁怔怔地看向谢砚书,少年眼有星辰,眸中真情如海,在薛予宁心底翻腾起一阵阵的浪花,将她的心底淹没。
“孙儿倾心于小宁,时常去往府外看她,这一来二去的,便有了归远,可小宁却仍不愿随我回府,因而我故意派人引她来府做丫鬟,本想以真情让她心甘情愿地入府,届时再将归远带回府中,哪知祖母今日也不知听了谁人之言,竟提早赶来,都是孙儿思虑不周了。”
薛予宁樱唇微张,若说方才她因谢砚书之言而分了心神,那现下便是因谢砚书这圆的一手好谎而惊异。
沈老夫人紧皱的眉微微舒展,她凝思了会儿后,抬手指向了谢砚书:“你呀你,真是白糟蹋了人家!平白让人姑娘家遭罪,祖母平日里都是如何同你说的,你全都忘了?”
老夫人忽而一个起身,由着碧春搀着,移步到了谢砚书身旁,没好气儿地瞪了他一眼。
“再把祖母常对你说的那些话,说给祖母听听。”
谢砚书面色顷刻间便窜上了红意,祖母常说的话
那些话能当着薛予宁的话说出来?
“怎么,你是忘了吗?”老夫人轻声斥到。
谢砚书长叹了一口气,嗫嚅着开口:“不得对姑娘家无礼,不得同姑娘家吵闹,不得嫌她们娇气,不得”
“还有呢?”沈老夫人见谢砚书停了下来,拿着手中的拐杖便轻轻地戳了戳谢砚书的肩膀。
“尤其是不得同薛家小姐争闹,人家是将军府的明珠,更是伤不得。”
“扑哧”的笑声在室内漫开,瞧着此情此状,薛予宁哪里还忍得住心中的笑意?原来谢砚书在府中还得受老夫人斥骂,既然老夫人都教训他不得同女儿家争吵,他怎的还整日给自己找不快?
薛予宁觉着好笑又觉着奇怪,唇边的笑意难以抑制,倒是她这一声笑,让老夫人注意到了她。
老夫人收回了拐杖,瞧着有些为难的模样开口:“丫头,倒是苦了你了,独自一人在外抚养归远。”
薛予宁顺势佯做悲戚模样:“老夫人言重了,小宁已习惯了府外的日子,不如就让”
“不如就等今岁年关濯尘父母回京后,就给你提个正经的名分如何?”老夫人将手搭在薛予宁的手上,她越瞧薛予宁越觉着合心。
薛予宁本还带着出府的希冀,眼下瞧来却是无望,既然谢砚书认下归远,那归远自是要认祖归宗。
虽然归远同国公府并无半点关系,可若是能借着国公府的庇护,未尝不失为一件好事。
薛予宁明了后,便打算应下老夫人所言,只她甫一抬眼,便瞧见了谢砚书一双笑眼。
薛予宁同他做了这么些年的死对头,当即便瞧出了谢砚书眼中的讥笑。
若在平常薛予宁早就同谢砚书闹上一番,只此刻她却得乖巧应声:“奴婢依老夫人所言便是。”
老夫人还担心薛予宁不会答应,见她并未推拒后,也是一展笑颜:“好,好!时辰也不早了,祖母也得歇下了,至于你们嘛”
沈老夫人拂开宽大的下裙,微微俯身,放软了语气对薛予宁身边的归远说到:“这娃娃也是可怜,都已至三岁还不会开口讲话。”
谁说不会讲话?不是会叫他一声爹爹吗?谢砚书本想将笑意敛下去,可微弯的眼角仍是藏不住的喜意
而归远滴溜溜的眼珠子也是一转,他抬起小手揪了揪老夫人的衣裙,旋即又牵着老夫人的手,蹒跚走向谢砚书。
“爹爹爹。”
“啧哪里是不会讲话,分明是只认这爹爹嘛!”老夫人仰面而笑:“哎哟,我是老了,不然还得同你俩再谈上片刻,天色不早了,孩子就由我带回去,与我同住如何?”
“不行!”
“不行!”
薛予宁和谢砚书异口同声说到,二人惊诧相对。
谢砚书俯身将归远抱于怀中:“稚子吵闹,若扰了祖母休息,便是孙儿的过错了。”
薛予宁本就不待见他,若让祖母将归远带走,他还拿什么接近薛予宁,还怎么借机打趣她,挫她的锐气?
“就是呀,老夫人您也瞧见了,这孩子只愿听世子爷的话,若半夜他闹起来,倒惹了您烦心不是?”
归远的手臂内侧生有一道蝴蝶印记,同薛予宁和薛景琅乃是一模一样,大将军薛景琅年少时便因手中有个蝴蝶印记还惹了不少笑话,而薛予宁那日也是因这印记被谢砚书识认出来。
沈老夫人虽深居简出,但早年之事她亦是有所耳闻,若让她瞧见这印记,归远的身份怕是得泄露出去。
老夫人见二人都这般强烈地拒绝,也不便多言,她轻抬了抬手,抚了抚薛予宁的肩,笑道:“还在这儿称呼我为老夫人呢,你也该改口叫祖母了!”
薛予宁面露疑色,她杵在原地,直到身后人用宽大的身形罩住了她,头顶传来了一阵轻笑后,她方才回神。
“宁宁,得叫祖母了。”谢砚书笑眼看向薛予宁,倒真像个温润有礼的公子。
薛予宁回过头来,使劲儿地在脸上挤出了一个僵笑:“祖母”
沈老夫人笑容愈甚,眼中明光闪耀:“欸,难为你替我们谢家看着这孩子了,快去歇息吧。”
沈老夫人话将将说完,又瞧见谢砚书侧立在薛予宁身旁,忽又咯咯笑道:“许是今晚歇不了了呢,行了,不打扰你二人了。”
沈老夫人扬笑而去,早就惊出一身冷汗的彩云趁机跟在了碧春身后,也随着老夫人离去。
可彩云却始终觉着身后有道灼热的视线在盯着自己。
“你若瞧上了彩云,不如将她也提为侍妾何如?”薛予宁想从谢砚书身边拉回归远,可归远竟是死死地攥住谢砚书的衣角,不肯放手。
谢砚书收回了落在彩云身上的目光,侧头而笑:“你这是吃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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